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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座城 背影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停下脚步,一切就不会改变,就能留住我们珍惜的人和回忆。实际并不是这样,不会改变的东西,只有死亡。生命像是一条流动的长河。哪怕是在深沉的梦中,也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

“你的微笑是最美丽的妆容”—这句话一度被许多女生认定是男人说过最甜蜜的情话。而如今, Yves Saint Laurent(伊夫·圣·洛朗)打出最绚丽的广告语,将旧式的罗曼蒂克残酷地撕碎:热恋能令女性呈现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不过,买化妆品要更加容易。

冬季时装周已开始筹备,品牌设计师们已在世界各地寻找灵感。从人文到艺术,从大自然到摩登城市,从动物到植物,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在亚洲地区,最被大众推崇的风格,莫过于某英国伦敦品牌双人设计师那句“携带黑暗气质的女人味”。

这不得不归功于《死徒7:末日的王者》的全球热映,以及女主角在里面出色的表现。

朝阳揭开了帷幕,一步步拉开了这座国际大都市的黎明。

淡淡的光芒从云层中漏落,就像是北欧神话中爱神弗丽嘉的纺织线,在黑森林般的楼房中布下密密的金色巨网。所有的建筑都亦像是经过了希腊麦得斯点石成金的手,一座座,一排排,一片片,逐一被染成了璀璨的金。

城西最高的一排摩天大厦,维多利亚购物中心上挂着香水代言广告,那是哪怕在飞机场到市中心的高速路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巨大海报。随着太阳的升起,那张海报也变得明亮起来。光线从海报上迷彩裤一寸寸往上蔓延,渐次呈现出模特的模样:浓密的红色大卷发,暗红的嘴唇,漆黑的烟熏妆,被头发遮住一只眼睛、高高仰头俯瞰前方的冷酷脸孔。

她一只手高举放到脑后,一只手抓着高领风衣的领口。如Jessica Rabbit(最辣的卡通人物)一般性感的黑暗女军人,在时尚界卷起了一阵迷彩与冷硬线条的风暴。

这张海报挂在这里已有三十二天。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同一个女星为同一个产品的代言在维多利亚购物中心挂这么久,几乎已是21世纪的奇迹。但是,海报每天晚上只会被擦得更加锃亮,次日更加熠熠发光。被挂在市中心最高的地方,让每天经过的人像膜拜女神一般抬头仰望。

这就是超级天后。

是走在星光大道下最灿烂的女人。

是放眼整个演艺圈,没有一个女星敢觊觎的,甚至连嫉妒都不敢的,不可动摇的存在。

海报右下角的玫瑰色女身香水瓶下,是她帅气而潦草的签名:申雅莉。

我们看见的,永远是那些名人们的光鲜亮丽,和仿佛走在食物链上层般的奢华生活,却永远无法真正看清那些名利与美好外表下的真实。

传闻希特勒一生五十六年,曾经爱过不少人,却不曾让任何人在他的房里过夜,也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房间。即便是对相恋十多年的情人,他心中总有诸多的恐惧:害怕她是外国间谍,害怕她是敌对特务,害怕她是反纳粹党派来的杀手—哪怕他们认识时,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她也曾为他自杀过三次。

他第一次结婚,是在死前几个小时内进行的。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斯大林指挥苏联红军轰炸了柏林,他让神父为他与情人完成了婚礼,而后与妻子分别开枪、服毒自杀。直至最后一刻,他才完成了一个普通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或许那时他才明白,爱是生命尽头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讽刺的是,当人们活着,在浮华世界中追逐着名与利,一个深爱你的人,看上去就像是个乞丐。

对于那些走在星光大道下的明星而言,尤其如此。

这也是为什么一线女星长得最漂亮,身价最高,举止最大气,却总是嫁不出去的原因。普通男人她们看不上,但优秀男人喜欢的,又偏偏是三线小明星。不是说三线艺人容易隐退,而是因为……

“申雅莉踢翻Cheryl成为柏川新欢!是假戏真做,是旧情复燃?金导:‘姜还是老的辣!’”—这类乱七八糟的消息。

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老婆以这样的方式天天挂上新闻头条?

看见《今日名人》娱乐版上的照片,申雅莉手中的电动睫毛刷像是电池耗尽一样,滋滋抖了几下,就从她手中滑出来,掉在了桌面的剧本上。

她一把抓过助理手中的报刊,眼睛瞪得巨大,神速转动,扫完了那则新闻。然后猛地把它往桌上一摔,咆哮道:“柏川是基佬啊,基佬啊!人家都快结婚了还晚节不保,狗仔你们是不是疯了啊!”

旁边的李真掏了掏耳朵,水蛇般的脸皱了起来:“雅莉,你应该知道,你唱歌就像一百只鸭子合唱,现在还天天虐待我,是想让我在耳朵上都打肉毒素吗。还有,柏川不是要结婚了,他是要为新电影开庆功宴。”

“不是,你看这张照片!”申雅莉猛地把《今日名人》从桌面上拿起,指着照片上依偎在柏川身上的自己:“当时这照片我是和他还有浅辰一起拍的啊,浅辰坐在我右边,柏川坐在我左边,但这些记者直接把浅辰截了,就变成我和柏川单独约会……这这这这这……”

李真白了她一眼:“你出道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柏川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到现在他还没出来澄清,大概是准备拿你当烟雾弹。毕竟他那庆功宴的本质你也知道,这样好保护浅辰嘛。”

“啊,是这样嘛。”申雅莉稍微呆了一下,“哦,这样就好。”她继续对着镜子刷睫毛,刷了一会儿,忽然把睫毛刷也摔在了桌子上:“不对啊!他们这样做太不够义气了啊!这要置我于何地!”

“得了吧得了吧,我想和柏川传绯闻还没机会呢,何况大众对你俩的绯闻从来不反感,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化妆吧你。”李真弄好头发,开始涂指甲油。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所有明星艺人都跟赶集似的,纷纷在这两年结婚。一个月内,申雅莉接到两张邀请函,第一张来自白风杰,她的第二任男友。第二张来自柏川,十年演艺界内毫无争议的No。1 Entertainer(艺人)。

虽然柏川的邀请函是他和浅辰电影庆功宴的邀请函,但圈内人都很清楚,实际这就是宣布出柜的一个小型“婚礼”。他的同性恋人叫浅辰,也是娱乐圈的巨星,两人很早之前就在国外领了结婚证。两人分分合合很长一段时间,总算走到了一起。申雅莉从多年前他们恋爱开始,就和他们关系不错。俗话说得好,Gay是女人最好的朋友,指的就是他们三个了。她尤其喜欢浅辰,很开朗的个性,为爱不顾一切,对恋人是又热情又任性,经常让她想到多年前的自己。

在收到请帖之前,浅辰还专门请她吃过饭。当他有些别扭地说出“我和柏川可能会举行个小庆功宴”后,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激动地一下抱住浅辰,感动得哭了出来,还蹭了他满衬衫的鼻涕眼泪。这种修成正果的大团圆爱情喜剧,简直就是她的最爱。当然,浅辰那随便她揩油的结实年轻的男性胸膛,更是她的至爱。

相反,收到白风杰的结婚请帖,让她有点意外。

“这男人,当初不是说非你不娶,要放你自由,等你回心转意嘛。”李真甩了甩指甲油还没干的手,翘起三根指头,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起那张请帖,一脸的嫌恶,像是在捻一只死苍蝇。

“无所谓啦,反正我不喜欢他,这婚礼也不会去。”申雅莉耸耸肩,把那张印有白风杰和幸福小女人婚纱照的请帖拿过来,然后扔到了垃圾桶里,“全心准备我家小浅的婚礼就好啦。小浅穿白色的婚纱,一定很漂亮!”

李真精致的眉毛扭得更严重了:“喂喂,你是不是被丘婕附身了,在瞎说什么。怎么也不可能穿婚纱,肯定穿西装啊。”

“无所谓喽。”申雅莉仰起头刷睫毛,因为动作太高难度,说话时就像窒息的死鱼,“反正他俩都是帅哥,怎么穿……都好看……”

“好,就别说那镶钻石的白眼狼了,看看人家浅辰和柏川,俩男的,正经恋爱没多久都圆满了。你看看你,恋爱都五次了,怎么还……”话刚说出口,旁边的助理和她自己的脸都瞬间白了。李真清了清嗓子,赶紧纠正道,“啊不,都四次恋爱了,怎么还没个定性呢?”

申雅莉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用手指压住睫毛等它定型:“因为他们都配不上我呗。”

李真郑重点头以表示赞同:“还好你不打算去白眼狼的婚礼,就我看啊,这没准就是一局鸿门宴。”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离奇之处。

连男人都嫁了,女人却还没嫁出去。更离奇的是,在申雅莉看来,这种现象发生在自己身上,简直再正常不过。

黄昏时分,大红门栏上刚挑了羊角灯,红灯笼渐次高照,点亮了古城。

楼榭中、窗栏旁、金龛前,香烛摇曳。女子穿着一身泛亮的墨绿旗袍,腿上披着碧绸小袄,拿着把圆扇,望向夕阳中渐渐靠近的高大身影。她的手指在圆扇上握了又握,金凤花染的指甲绛红如血,却因紧张而轻轻发抖:“端阳前是大好的出行日,收拾妥当便好长行了。下月初一早我便雇马车来追你,顺路贩些绫罗捎给小六子,他脑瓜子灵光,扣了关税也得拿好些利息。”

她停了停,半垂着眉眼,腰背挺得笔直,背对着军官轻轻提了一口气,浓黑的睫毛上瞬间溢满泪水:“你走吧。”男人站在黄昏中,夕阳令他鼻梁的影子如此深邃,金色中校肩章令他有着令人肃然起敬的神采。他深情地望着她,半晌,终于张开了口……

“Cut!”

导演羽森干脆连剧本也扔到一边了。他从摄像机后面跳出来,皱着眉揉揉脖子,头扭了一圈,对年轻的男演员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就打算在最后一幕上跟我们叫板了?这幕拍完就杀青,你却拖着大家跟你一起拍了四个晚上,到底想NG几次?”申雅莉立刻把腿上的碧绸小袄?裹在身上,抱着胳膊缩成一团避寒。一群助理化妆师立刻围了过来,补妆送水递衣服。“导演,那是你要求太高了……”男演员满脸委屈。原本笔直的背脊松懈下来,军官的气质也立即烟消云散。“我要求高?你最爱的女人明天就要去死啊,看看你演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她快死了所以你也难过得要死,所以变成了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心情啊。”

“没恋爱过干吗叫你们杨董威胁我让我给你这角色?现在全剧就等你一个人,申天后哭得眼睛都脱眶了,这天气你让人家穿着那么薄的裙子拍戏,不把她拖出病来不开心?人家今晚通告还多着,你就想她一直看你这张僵尸脸吗?”

一旁正在喝水的申雅莉差点喷出来:“大导演你别给我拉仇人,我没事啊。”然后转向男演员,“你压力也别太大了。导演他一直都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习惯就好。这不还有半个小时吗,导演你慢慢开导他,搞定了随时叫我。”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打开一看,上面“白风杰”三个字像是个贱人一样欢脱地跳动。她把桌上的道具藕粉桂糖糕吃掉了一个,一边咀嚼着,一边默默地把手机放回了大衣口袋里。手机在里面不屈不挠地震了两三分钟,才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对方又精力充沛地发了一条短信:“雅莉,我婚礼你给个面子啊。若琪说一定要在婚礼上看见你,不然她就不和我结婚了。拜托了拜托了。”

申雅莉差点被桂糖糕噎死。不知道白风杰和他那小女人在发什么神经。他们以前那关系又不是单纯谈恋爱,那是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现在他还非要叫自己去参加他的婚礼,这不是在搞笑吗?

应该感谢羽森骂人功力与日俱增,在他劈头盖脸一顿乱骂后,那个新人王终于在最后一幕中露出了痛苦却压抑的表情,刚好也让《北洋军阀》顺利杀青。不过申雅莉不像剧组其他人,可以留下来一起吃饭讨论庆功宴的事。只是笑盈盈地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在一群人的护送下离开了片场。

七半点有《聆听心声》的采访。九点参加慈善晚会。十一点要赶到另一个新电影的片场,通宵拍戏。第二天的行程差不多同样密集。没有时间睡觉,只能在两个通告的空隙间小憩片刻。

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不知有多少年。

不仅要赶电影通告、宣传新片、接代言、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还要时不时发挥公关意识,竭尽全力挡并澄清所有负面新闻。虽然辛苦,不过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一定程度能够抵消高强度的压力。最近心情更是好了很多,因为两个好友不但在国外领了证,在国内也圆满了。结婚啊,这到底是一件大事,完成以后,人生就算上升到另一个台阶了吧。从此以后,最亲密的家人就从父母变成了另一半。

坐上车以后,申雅莉匆匆忙忙啃了个三明治,同时又翻出邀请函看了看。

浅辰和柏川的酒宴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

居然和那个日子只差一天。

这算是一种巧合吗。她失去的东西,以朋友圆满结局的方式补偿回来了。

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城市边缘种满了郁郁苍苍的柏树,在昏暗的初暮中模模糊糊,衬着逐渐暗下的天,就像一排暗黑高大的泰坦巨人守卫,遮掩了脚下滚滚流动的浮世繁华。市中心的维多利亚中心上,巨幅海报早已被银光照亮。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海报上的超级天后是不容忽视的,是光芒万丈的。游客们在街上来来往往,拍照留念,同时也会把那张海报上穿着迷彩服的巨星拍下来。很多年轻人为了理想和未来搬到这座城市,也会时不时仰望那张海报。

被捧在高高的世界太久了。导致很多时候,她也已忘记,其实自己和街上这些人,没什么不同。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撒了进来。高楼与车辆快速移动着,在申雅莉的侧脸留下层层影子。她靠在车窗上很快睡着。

但或许是那个日子快到了,所以会很快梦到熟悉又陌生的人。

一切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她还在读着建筑系,叫嚣着要成为大建筑师的时候。她靠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边吃薯条一边看专业书,还被同系姐妹嘲笑是“都读大学了还热爱自己专业的异类”。但她毫不介意,还满不在乎地弄了满书的高热量油脂印。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停下脚步,一切就不会改变,就能留住我们珍惜的人和回忆。实际并不是这样,不会改变的东西,只有死亡。生命像是一条流动的长河。哪怕是在深沉的梦中,也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大概是真的过去太多年了,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后来,即便是在梦中,都大概猜到了这只是个梦。但依然希望能在这虚幻的世界里等出点什么。只是无声的黑白画面也好,只是一个背影也好。请让我再看看你吧。梦中的自己依然素面朝天,扎着马尾,一直坐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有些寂寞地翻着书,抬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可惜的是,在以往以那个人为主角的旧梦中,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次。

车辆的颠簸让申雅莉的脑袋撞上了玻璃,然后从梦中惊醒。她晃了晃脑袋,发现前方堵车了,然后拍拍脸保持清醒,对坐在前排的经纪人说道:“阿凛,我们到哪里了?没有迟到吧。”

“没事,这里堵不久,你再睡一会儿吧。”

“哦,好。”申雅莉重新靠回座椅靠背上。刚想合眼,却看见右边窗外另一辆车中的两个人影。离她近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但女人的右边还坐了一个男人。

窗外下了小雨,雨珠像是无数颗璀璨的钻石,密密地挂满了车窗,再缓缓地滑落。他坐在背光的地方,外形并不清楚。和女人说了几句话,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表,略长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只露出秀美的鼻梁。

申雅莉连眨眼的能力都失去了,像被拔了电池的玩偶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赶紧摇开了车窗。深冬的冷风灌进来,吹得脸颊发疼,雨珠也顺势飘落。可是,依然看不清楚,雨水像是恶作剧一般模糊了那个人的侧影。时间过得太快,前方的交通很快疏通,轿车重新开动。坐在一旁车里的男人仿佛也在赶时间,推开门走下车,撑开伞径直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空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停,停车。”申雅莉拍了拍司机的靠背。“申小姐,这里是不让停车的,这……”司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阿凛。阿凛也有些莫名:“雅莉,怎么了?”

“停车啊!”嘴上虽只是叫停,但她已经戴上墨镜和帽子,拉开车门,跑了出去,甚至直接闯了红灯,冲到地铁站的方向去。“雅莉,你在做什么,回来!这里是大马路上,你怎么……”阿凛拉开窗子大叫起来,申雅莉却早就没了影。这座城市里的人太多了。分明已经在第一时间追出去,分明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但到了地铁站里面,视线越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与高高矮矮的人群擦肩而过,看见满地雨水的痕迹,却没有看到一张相似的脸。

现在依然记得,高中时也这样下过一场雨。自己狠狠地骗过他,他气得连话都不想再和她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进了地铁站,丢她一个人面壁思过。当时她在地铁站哭了好久,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回来,把哭到被人围观丢死人的她带走了。

大概是时间走得越快,回忆与现实的界线也会越来越模糊。这样的回忆让她产生了幻觉。让她以为,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把哭到眼睛肿的她带走。

从售票处跑到了站台,又从站台跑回了地铁大门。可是依然没看到,找不到。她这才迟钝地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雨水。而更糟糕的是,很快有人在她身后悄声说了一句:“你是……是申雅莉吧?”

她愣住。终于,汹涌的人潮将她包围,无数人拿笔纸找她签名。手机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密集响起,白亮的闪光灯一次次打在她的脸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总算从童话般的幻想中,回到了现实。怎么会这么傻呢,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因为在地铁站走失流泪的高中生。其实,除非是拍戏工作需求,流泪是很浪费时间的事。现在的自己,面对再多的困难,也只会保持理智和清醒,用最快的速度解决。现实是这样。还是多年前的那座城市,还是和多年前一样的冷雨。但不会有哭鼻子的自己,也不会再有那个人。申雅莉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拨通阿凛的电话,一边把墨镜摘了下来:“哇,你们好厉害,我不过自己出来溜达溜达,这都能被你们抓到!来来来,要合影要签名都排队哦……啊,喂,阿凛啊,我在地铁站,迷路了你赶快过来……你们请不要挤,我快被推翻了,一个个来……”

因为她坦率接受了签名合照,周围的群众更热情了:“申雅莉啊啊啊,我是你的影迷,给我签个名吧!”

“哇,雅莉姐,我从高中就是你的粉丝了!最近看了你的《死徒》,你太美了,好喜欢你啊!”……这件事申雅莉处理得不糟糕,所以阿凛事后没有给她脸色看,但威胁的话也没少说。

申雅莉暗自捏了把冷汗,跳过了白风杰华丽到夸张的婚礼,把接下来几天的通告都完美完成,然后和两个好闺蜜选好礼物,直奔浅辰和柏川的宴席。

周六。雪白的教堂矗立在郊外的草坪上,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响彻高空。申雅莉、李真还有丘婕几乎是当日最大牌的女星,却属于最早到场的一群人。

几乎刚一拨通浅辰的电话,他人就出现在了教堂门口,然后挂断电话大步朝申雅莉走来。他一身彻头彻尾的白色,就连皮鞋和领结都是干净的雪白,唯独胸前佩戴了紫色的薰衣草。

“一姐!”他在老远的地方就朝她挥了挥手。申雅莉是皇天集团旗下No。1的女艺人,所以公司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她。浅辰虽然已经离开皇天自己去开公司了,但依然没有改掉老习惯。

“小浅!”申雅莉提着裙子飞奔过去,正面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小浅,你太帅了,白色啊,你穿的是白色啊。我真不敢相信,你和柏川真的会来举办这个宴会,这就是婚礼啊!”

太过激情的开场白,身后的李真被他们腻得打了个哆嗦,像吃下了一整片肥肉。“是啊,我也觉得好神奇。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浅辰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羞涩,“其实,有点不好意思。”

“阿辰,别不好意思。来,这是我们三人送你的礼物。”李真把一个包装好的白色大盒子递上去。“谢谢!”浅辰勾头往下看了看,“这盒子里装的是……”

“别,千万别在这里拆,回去再拆吧。”丘婕连忙冲过去挡住。远远的,柏天王也出来了。他同样穿着一身白色,胸前也有薰衣草装点,但相对浅辰西装的一般长度,他的衣服是及大腿的套白色长版礼服。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在人群中高挑出众,笑起来牙齿洁白,右耳上两颗耳钉闪闪发亮,犹如英伦绅士般风度翩翩:“雅莉,真高兴你这么早就来了。还有李真,丘婕,你们也赶紧进来坐吧。”

帅哥就是帅哥,他轻轻一笑,旁边的李真和丘婕都软成了一摊泥:“好……”申雅莉给了她们一个“你们真没出息”的眼神,就挽着浅辰的胳膊,和他们一起朝教堂里走去。

然后,前脚刚一跨入教堂大门,丘婕就把相机给助理,拽着浅辰拍照去了。李真也不甘落后,赶紧凑到浅辰另外一边。申雅莉原本也想过去,却被柏川叫住:“雅莉,我有点事想找你谈谈。”

“怎么了?”柏川把她带到一边,低声说:“公司新投资了一部电影,我看过本子,以我的直觉来看,这片要拿奖很容易。不知道你有兴趣试镜吗?”

柏川是皇天集团的头号男艺人,不过与申雅莉不同的是,他的身份不单纯是艺人,还是皇天的股东和制片人。而且,几乎只要他接下通告,就会拿奖拿到手软。这和申雅莉同一个奖提名五次才拿下影后桂冠差别是很大的。

申雅莉的出道过程可以说是很幸运。她从选美大赛拿下第一名之后立即被大导演看中,签约皇天集团,在一部巨星云集的黑道电影中,饰演一个清纯的盲人女孩,从此一炮走红,正式踏入演艺圈。可惜的是,从那以后运气就不怎么好了。虽然绯闻很少,但一直被挂上“花瓶”、“票房毒药”、“当模特比较适合”的标签,直到当了金龙奖影后,才算坐稳了实力派演员的名头。因为这个奖拿得太不容易,她拿下小金人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说话特别没逻辑,甚至还冒出一句“我觉得这样好对不起其他提名的演员,可是五次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吧”。当时立刻全场爆笑,到现在视频依然广为流传。

原本看柏川神秘的样子,还以为他要说和浅辰有关的事,结果居然是讲工作。申雅莉忍不住笑了:“柏天王,你这工作狂的毛病还是改不掉。今天你结婚啊,放松一点好嘛!”其实对她而言,“有可能获奖”简直就是天大的诱惑。毕竟从那次影后之后,她接的都是商业大片,再没拿过奖。

“不是结婚,是庆功宴。”柏川一本正经地说着,嘴角却扬了起来。

“是是,庆功宴。”她笑了起来。

“试镜其实只是走个程序,这电影的制片人和赞助商都很看好你,说女主角一定要请你,所以我才专门来问你。”申雅莉抱着胳膊,异常严肃地说:“居然会劳烦柏天王亲自来请人,是哪个神制片人投资的电影啊?”柏川笑了笑,完全略过她的话:“后天周一你就直接来公司一趟吧,不用担心你接的其他通告,我都帮你推了。”

“好,那就周一……”申雅莉愣了一下,差点咆哮起来,“你你你你……你把我其他通告都推了?”

“因为这部电影要到西班牙取景,那些广告电影你肯定是没时间拍了。”

“只是一个月而已,回来我还可以继续拍的啊。”

“回来专心拍这一部吧,与其没头苍蝇似的接一堆片,不如专心拍一部好片。”柏川看了看门口,“现在人多了,我们回头再谈。”

“等等,柏川……”

这时,浅辰已经和旁边两个美女闪了几十张照片,一排牙齿是闪亮亮的雪白,看上去很帅气,也很招打。看见柏川走过去把他拖走,申雅莉无力地朝柏川伸出手:“不要随便……帮人……做决定啊……”

这次庆功宴的地点定在教堂附近,其原由大家也心知肚明。教堂内部装修是仿制英国伦敦St。Martin in the Fields(圣马丁室内乐团)音乐殿堂的风格,中殿天花板是桶形的穹窿,上面刻满了天使、云彩、贝壳、圣母玛利亚和诺亚方舟的壁画。十多米长的吊灯线悬着三座灯,让整个教堂都变成了华贵的金色。古典圆柱撑起拱顶,尽头烛台上烛光摇曳,让旋涡式的窗栏像是一只望向天堂的神之眼。

唱诗班的个别成员已经走到席上,后台弦乐队奏出零零碎碎的试音。教堂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场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即将完成的建筑图纸。

唱诗班席前的前排座位上,有个男人正跷腿坐在那里。他的头发和西装都是黑色,衬衫是深红色,像是午夜盛开的血蔷薇,反倒衬得他后颈肌肤更加雪白。平而宽阔的肩膀让他仅是坐着就已有了美男子的架势。他膝上放着一个厚厚的本子,手里拿着铅笔,似乎是在上面作画。其他宾客都在谈笑风生,就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反倒一下引起了申雅莉的注意。所以,她才能从他的背影中找到熟悉的感觉。

男人偶尔抬头,看看旋涡式的窗栏,仅有15度角的变化,也让她彻底无法听别人说的任何话。

周围的所有杂音都被心跳声盖过了。

然后,她看见男人站起来,朝教堂的后门走去—那边是宾客饮酒等候的地方。她绕过李真等人,慌乱地跟了出去。但因为高跟鞋是新的,刚走出后门,就在台阶上崴了一下。剧痛让她当场就弯了腰,立刻扶住自己的脚踝。

再次抬头,朝她走来的一男一女已经挡住了她的视线:男人穿着香槟色的发亮西服,留着贝克汉姆The British Style(英国风)的咖啡色上翻新潮发型。女人留着中分卷发,穿着泛亮的低胸吊带紫色长裙,手里拿着一杯红酒,正含笑望着她。女人她并不认识,但她认得白风杰,所以她大概就是他的新婚妻子若琪吧。

其实他们出现在这里也不意外,毕竟白风杰的老爸在演艺圈呼风唤雨,和柏川合作过几次。只是之前申雅莉以为他们结婚后会立刻去度蜜月,这个小型同性恋婚礼是不会参加了,就没做好和他们撞面的准备。

申雅莉想了一下,站直身子,保持礼貌说道:“白风杰,好久不见。”

即便分手多年,她也从来没叫过他全名。所以,听见她如此称呼自己,白风杰稍微怔了一下。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应,一旁的若琪已经灿烂地笑了起来:“申天后啊,没想到在这里都可以遇到你。你果然是大牌,真人和我想的一样,漂亮得不得了。”

看上去行为没什么不得体的,但申雅莉还是觉得对方语气中略带恶意。她大方地笑了:“恭喜二位新婚。”

白风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低说道:“谢谢你,雅莉。”

若琪看了一眼白风杰,一双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她的声音细细的,嗲嗲的,林志玲听了都得自卑而死:“你别看他现在装成正人君子的样子,实际上啊,我听说这个男人以前是个混蛋。啊,对了,我觉得这可是雅莉姐的功劳。谢谢雅莉姐当年用最宝贵最美的青春,来包容我老公的不懂事。”

果然之前的预感没错。当时白风杰说她非要自己去他们婚礼,大概就做好了要挑衅的准备。不过,这一天是小浅的好日子,申雅莉打算以和为贵,就退步说道:“若琪,看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若琪脸上还是笑着,但瞪大的眼睛已经出卖了她原本的情绪:“不过,对我老公,我还是很有兴趣知道他以前的小秘密。不知道雅莉姐能不能赏个脸,给我多说说呀?”

“晚点再说吧,我朋友还在……”

本想推辞,但白风杰已轻轻推了她一下:“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这反应实在太不正常了。以前听到这种对话,他一般都会说“哇,你们要不要这么损,不行,我不让”这类任性的话。只是,虽然他也卑鄙无耻过,但一直觉得自己欠他不少。他们分手一个月后那个晚上,他抱着她像个孩子大哭的样子,也让她一直内心有愧—他毕竟是真的喜欢过她。

“行,来,我们底下偷偷说。”申雅莉豪迈地揽过若琪骨瘦如柴的身子,把她带到了一边。

若琪在红酒推车旁停下,拿起一杯红酒递给申雅莉:“雅莉姐,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来我们的婚礼呢?”

“我那天通告排满了,一个都推不掉,真不好意思啊。”申雅莉拍拍她的肩,“放心,你们的金婚银婚我一定去!”

“真是因为这个吗?”若琪比她矮半个头,自下而上的目光像小鹿一样惹人怜爱,“难道不是因为面对正房太太会觉得丢脸吗?毕竟你当初被我老公包养过,不是吗?”

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申雅莉一时有些傻眼。若琪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说话之前,她紧紧咬了咬牙,咬肌明显地凸了出来。可是,她说话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你这不要脸的女人,被包养还混成了天后,还什么演艺圈第一朵白莲花,全世界的人都他妈的瞎眼了吧!”

申雅莉吃惊地看着若琪,正想着如何回答,若琪却轻轻推了一下她手中的红酒,洒出了半杯,然后把自己手中的酒泼到脸上。

“你做什么?”申雅莉警觉地看向她。

“啊啊啊—”撕心裂肺却把音调控制在楚楚可怜范围的叫声,若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起来:“雅莉姐,你做什么啊,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的叫声瞬间引来在场所有的客人围观,就连刚从后门走出来的李真和丘婕也跑了过来。白风杰更是第一时间赶到她们身边:“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申雅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用力夹着胳膊,摇着双手,靠在白风杰身上:“风杰,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我刚说了一句‘风杰以前喜欢吃什么’,她就,她就……”她指了指申雅莉手里的红酒,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却不再嘶喊,看上去更是我见犹怜。

白风杰抱住哭得瑟瑟发抖的若琪,又哄又劝,半晌,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申雅莉:“雅莉,你太让我失望了。”

申雅莉和白风杰曾经有过一段,圈内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毕竟白风杰当初追她时的架势可以说是闹得满城风雨。但鉴于白风杰家和申雅莉背后皇天集团的地位,除了一些风言风语,没人会真的把它说开。这会儿大家看向他们,稍微了解情况的人,都围过去关心若琪,同时对申雅莉露出了有些鄙视的眼神。

嫉妒的女人就是这样吧,现在很后悔了是吗。可是,谁叫你要这么抛头露面呢。男人都不喜欢女人太强势,太张扬啊。居然在别人酒宴上这样欺负前任男友的妻子,真是太掉价了。

丘婕和李真都很了解申雅莉的脾气,也知道她不会做这种事。

李真悄悄在申雅莉耳边说道:“算了,息事宁人吧。这种委屈在圈子里还少了不成,问题是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的。”

“我没泼她酒。”申雅莉抱着胳膊,皱眉说道。“雅莉,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丘婕也垂下头,轻叹了一声,“你是不是现在特想希城?”希城。听见这两个字,申雅莉陡然睁大眼睛。心跳像完完全全停住了。李真厉声说:“丘婕你在瞎说什么,雅莉她现在已经很难受了,你还要火上浇油是不是?”

“我哪里火上浇油了?难道你要雅莉忘记顾希城,要她满脑子都是白风杰那个人渣?”

“这时候就不要提了啊。”原本想是自己欠了白风杰的人情,就这样算了。可一听见那个名字,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好像被狠狠戳了一下。是,她确实欠白风杰的人情。可是,她欠顾希城的,却是一辈子。而她再没有任何机会补偿他。即便在下雨天、在婚礼上,看见一些相似的影子,她也只能把这些幻觉当成真实来安慰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像他还在时一样,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申雅莉深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酒推开人群,走到若琪和白风杰面前。若琪依然哭得梨花带雨,旁人把她当公主一样哄劝。看见若琪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得意笑意,申雅莉抬起她的下巴,温柔地说道:“来,让我看看。”申雅莉沾了一点她下巴上的酒,轻轻舔去,淡淡说道:“Mouton Rothschild(法国波尔多地区顶级红酒木桐·罗斯柴尔德)。”

若琪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莫名地看着她。她把白风杰为若琪端的酒杯拿过来,又品了一口:“你刚才喝的,和你头上的酒,都是法国的Mouton Rothschild。”然后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红酒,又指向身后的红酒推车,“我这个是勃艮第。这一桌都是勃艮第。”

若琪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众人都露出了愕然的眼神,然后,目光都投向尴尬的白风杰和若琪。“在专业演员面前演戏,你发挥得其实也挺不错。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勃艮第,”申雅莉举起手中的酒杯,“那么,Cheers。”她淡漠地看着若琪,然后将杯子里的酒顺着若琪的头淋了下去。她确实已经不再是那个有白马王子守护的公主。而幸运的是,当一个女人变得成熟,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需要王子也可以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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