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连崔大娘都感受到了这股纯粹而浓烈的杀意,但她并无脉象,不能理解怎么平日里踏踏实实学艺,话也不多的小徒弟突然之间比宅子东南角杀猪的王老五戾气还要重,那准是回来的路上和王庚午这死老鬼闹了什么别扭,俩人都横谁也不肯让步,你一句我一句的顶起来,这才把脾气攒起来了,哟...说不定的这老鬼嘴上没把门儿的还捎带上了这孩子过世的爹娘了吧...
一瞬间无数小剧场在崔大娘的脑海里展开,她的表情迅速从惊恐变 9哦,成了嗔怪
“哟,老不死滴,这么大滴人还抢人家娃娃滴东西,羞不羞尼!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王庚午臊眉耷眼的收回了手:
“不给额就不给嘛...额也没有想抢你滴。”
“娃娃你饿咧吧,额去给你拿两个饽饽你吃滴饱饱滴”
“额也吃...”
“死老鬼,吃尼个仙人板板尼...”
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一次诡异的转变,这边宝树还在横眉怒目,那边两个人已经打情骂俏了起来。发狠的时候最怕就是这个,你这边已经拿着刀要砍人了,那边迎接你凌厉杀气的是一个阿姨灿烂如三月里的迎春花一样的笑脸,一边笑还一边说:‘哎呀孩子你可回来了可把我担心坏了看你这表情是不是便秘啦我赶快去给你冲杯热水别一会儿睡不着了...’
还让不让人好好生个气了。
“给你一炷香滴时间你好好反省一下哈”王庚午看也不看宝树,和崔大娘动手动脚的商量着他为什么不能吃饽饽就这么出门了。
‘什么样的香你可得告诉我呀’宝树挠了挠头。
醉过酒的人都知道,在酒精的刺激下神经和感官都会麻痹,这时候和人的交流会情不自禁的使出更多的劲儿,潜意识里获得内心被释放的快感也就越多,所以当这种沉浸在麻痹里的快感被察觉的时候,酒也就醒的七七八八了,宝树的情况也是类似,在摸到刀的一瞬间不知为何仿佛只能感受到仇恨与怨念,这两种情绪被放大到屏蔽了一切,可意识尚且清醒着,就像真正喝的拿不起个儿的人是没有心思酒后乱来的,他原本没有任何发怒的理由,只是被这两种深渊般的感受所控制着无法自已,当老土匪和崔大娘都被他吓到了,战战兢兢的把他撂在一边去打情骂俏的时候,就像是一把铁锤夯击在了棉花上,给他的面前放了一面镜子,镜面里是怒气冲冲却莫名其妙的自己。
宝树一个趔趄把刀扔到了炕上,身体蜷缩到了墙上,恐惧的看着这把武老头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他恐惧的不仅是它会带来方才那种失控的情绪,关键是刚才沉浸在这种杀意之中的自己竟然毫无察觉,甚至....有一丝痴迷?那失控的本源到底是刀还是自己呢?
恐惧并不是思考的好伙伴,宝树第一次认真凝视着这件遗物,这是自己与武老头最后的羁绊,刀身上满是斑斑铁锈,仿佛一个苍老的影子,像普通柴刀一样没有尖刃,只有平平的刀口,厚厚的刀背,如果比喻成一个人,那一定是一个温和坚定的老武师,就像宝树记忆中的武老一样。他曾无数次在午夜失眠的时候对着矗立在墙角的刀说话,诉说自己在练功时的苦涩与迷茫,就好像是武老在他身边一样。
由于王庚午的警告,他始终没有再触碰这把刀,就像在紫金时对待武老那样的敬而远之,也就渐渐忘却了从紫金出逃时持刀的感觉,这次中枪亲自从鬼门关走过了一遭,想寻求这把刀的庇护和在外面受了欺负找父亲哭诉的孩童没有什么区别,但正是这次时隔一年的接触,让他再次真切的回忆起当年像一只狗一样狂奔到这里时的感受,那种连记忆都来不及拾起的狼狈,所拥有过的一切都即将被剥夺的恐惧,全部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宝树就这么久久的注视着它,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的褪去,苍白的像失去了灵魂,他惊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向当初一样,只想逃离这眼前的一切。
他逃出屋子,迎面撞见屋门口齐整整的站了一排人,都是寨子里有威望的男人壮丁,王庚午背对着房子站在他们前面,看来他一直没走远,打情骂俏是假,等宝树自己冷静下来是真。
宝树没有想躲起来偷听的意思,就隔着两三米站在老土匪的身后,他们也谁都没注意到宝树,聚精会神的盯着王庚午,一个个神色凝重。
王庚午难得正经,话里的土味都淡了不少:“就按额吩咐的去准备吧,都去安排好自己的人,巡逻的时候四人一队,都别离着太远。”
“是!”
众人答应了一声各自散开了,三胖子在人群中站住了没走,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凑上前对王庚午说:
“老大,紫金都木咧,就凭咱这些人,你还真打算防守尼?”
王庚午不说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要额说,撤吧,咱以前不都是这么干滴,皇国鬼子四要从额们这边打过来滴!那个姓李滴封了你个啥狗屁旅长,你还真指望他会派兵来咧,他自己都还保不住尼!”
王庚午还是不说话。宝树都看在眼里。
“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咧!”
“老三啊...”
“老大!”
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宝树一跳,当初宝树刚醒时在同一个屋里的瘦子一蹦一跳的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的信封,来到王庚午面前,朝胖子也点点头打招呼。
“老大,那个姓李滴知道你昨天晚上出咧事情,派人送信过来咧。”
三胖子一怔,在自己辖区的郊外遇到遇到敌人袭击意味着什么,一个司令身份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若是他真的把山寨当成一股可信赖的力量,势必会增派援军作为侦察见识皇国军前哨站,退一步说,哪怕因为山寨太小没有可守的必要,那让山寨护送妇孺进程避险也是必要的举措,这时候发来信件必然不是只询问两句伤势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这样看来胖子的推测八成是要落空了。
王庚午的脸上挤出一丝放松的笑,朝瘦子点了点头,刚要开信封,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抬起头来问瘦子:“信件文件不都是周老四管滴嘛,你咋直接给额咧?”
瘦子挠了挠头:“饿先给四哥看咧嘛,打不开,四哥说只有你亲自能打开。”
王庚午低头看手里的信封,封口像是牢牢地被粘死在了信封面上,不自信看连缝隙都难以发现,这显然是一般的浆糊做不到的。王庚午又用力扯了两下,油纸也异常坚韧,就是一块上好的麻布也未必能受住这两下,可信封却完好无损,连一丝褶皱都没留下,显然是用特殊手段处理过了。
王庚午细看之下,整个信封都用气浸泡和粘连了起来,封口和封面几乎是一个整体,这是一种极为精细的脉象使用。双手开碑并不算什么惊为天人的本事,但用劲力控制绣花针在碑上雕刻一整首的《兰亭集序》就是颇为让人惊艳的功夫了。
王庚午明白了为什么说只有他亲自才能打开这封信,第一次莫冉来到山寨想必已经探明了有修为的只有王庚午一个人,撑死了再加上半个宝树,这是李司令有意安排的,只让他两个人看这封信。
想明白并不困难,他丹田一用力,一股气从其中移动到手掌,又汇聚到中指和食指上,离指一寸凝结成一方锋利的气刃,随手在信封上划了一下,露出里面的信件。
王庚午把信件取出展开,胖子和瘦子都凑了过来,但这只能表达一种美好的愿望,他俩都不认识字,只能看一眼信纸再看一眼王庚午的表情,期待他能转述一下他们心目中这个奸诈的老狐狸丑恶的嘴脸。
宝树也调整角度走到了王庚午的侧面,他眼看着王庚午的眼神定格在信件上,脸上那丝宽慰自己的笑被紧绷的肌肉一点点的杀死了,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狰狞的怪物。
三胖子一抬头也看到了王庚午的这副表情,马上急了:“额说什么来着,他四不四啥都不给额门,额门凭什么给他——啪!”
王庚午突然一巴掌甩在三胖子的脸上,把他打了一个趔趄,他袖口被肌肉撑了起来,宝树能感觉到他体内的气翻涌了起来。他也没见过老土匪这个样子。
“额告诉你老三,额门必须守住这个地方,死也要和额死在一起。”王庚午斩钉截铁的说。
瘦子和三胖子一时间都被王庚午的气势镇住了,三胖子隔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直接朝王庚午扑了过去,被瘦子和宝树拦了下来。
“额日你个仙人板板,你算个屁啊,你凭啥打老子?!你想死额可不想死!”
原本如此,拿一个寨子的人去守皇国踏破紫金城的千军万马无异于送死,没有任何奇迹和转机的可能,就像试图拿长矛去刺穿城墙一样毫无悬念,三胖子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认字的普通人,都落草为寇了就是为了在乱世中苟且偷一狗命,哪有土匪去碰军队的呢,眼看噩耗两个字都写在了王庚午的脸上,他还下明令让寨子里自己的妻儿亲朋去送死,哪里还顾得上他是什么老大。
宝树自从有了气的修炼,力气已超出普通人的层次不少,虽然三胖子膀大腰圆还是不能越过他一步,最终三胖子也只能放弃了,骂骂咧咧的扭头走了。
瘦子看了一眼王庚午,不知道该说什么,指了指胖子,示意去劝劝他,也跟着离开了。
宝树回头看了看王庚午,第一眼恍惚了一下,王庚午还是一动不动的矗立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极了在磨刀石前等待皇国军破门而入的那个老人。
“信里,说什么了?”宝树凑上前小心翼翼的问,他知道不是时候,但好奇极了。
“他同意,接我们走。”
“这不是好事嘛?”宝树又纳闷极了。
“我们,你,我,只有我们两个人。”王庚午说。
那语气宝树熟悉极了,决绝而绝望,是坚硬的灵魂面对注定毁灭的最后一丝挣扎,仿佛一块被人遗忘的磨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