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非要陪着阿钰一起去冥府,说是怕钰姐姐一个人走太孤单,其实,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俩人赶路途中,忽见三三两两的鬼吏拉着一群新进黄泉的鬼魂向考弊司走去。红豆远远望着黛色夜幕下笼罩着的府署,犹如长久待在深闺中的女子忽见广袤天地时那样惊奇:“钰姐姐,那是何处?竟如此辉煌威武!”
“那是考弊司,里面有个虚肚鬼王,专管读书人的。”
“那王书生怎不去那呢?”
“他虽读一世书,却是碌碌无为之辈,考弊司怕是看不上。”
“喔,那王书生真可怜。”红豆忽闪着大眼睛说道。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报应,用不着可怜。”说完便拉着红豆离开了。
到了冥府,红豆向阿钰招呼一声,便一溜烟地跑开到韶祺身旁去了。阿钰瞧着她,淡笑着喃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啦。”
于是也随她去了,自己径自走进鎏域殿来拜见冥王郁垒。
冥王此时正坐在正殿,身着宽大衣袍,庄重地拿着阴阳册子看得仔细,黛青色衣袖随意散在桌前。阿钰踏门而进,映入眼帘的便是他这几万年来都不曾变过的模样和气态。脸庞俊秀的如初出世的少年郎,目若朗星,犹如天地间的光彩都集中在他眼里,飞扬入鬓的眉,带着流逸超然的弧度,不觉让人想起三月碧河边流丽传芳的柳枝。
阿钰静静地看着他,不便打扰,便想悄然退出去,不曾想是郁垒先开口了:“既来了,不打声招呼的吗?”
“我体谅你日夜操劳不便打扰,你倒还怪我了!”阿钰嗔笑道。
郁垒对于眼前这个女子毫无招架之力,平日里的严肃在她面前化成一弯温柔。
“这是我前几日得到的宝物,三彩凤头壶和一套白玉琉璃杯,想着放在你这是相得益彰,便带来了,你可莫要嫌弃我寒碜。”
“你带的东西,我都是喜欢的。”
郁垒瞧着这旁边还卷着一幅画,想着难道是为他画的?
“你这画里画了些什么,给我瞧瞧……”
“这是给女英的,得等她亲自打开。”阿钰阻止他道,“不过女英这老婆子现在是越来越慢了,这半天都还没来。”
“是谁在背后嚼人舌根呢?”
女英覆在头上的红色斗篷解下来,藏在斗篷下的爬满了皱纹的脸顷刻之间已化为清秀精致的模样,一泓灵动漂亮的眸子里掩藏不住的笑意更令人心动。
女英从阿钰手中接过画,展开来正是自己的模样,不胜欣喜。
“我什么时候眉眼间有颗痣的?”
“这是我单为你画的,美人痣。”
女英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更是加深了:“今日可是嘴上抹蜜了?”
二人相笑不言。
咳咳——
郁垒略带尴尬地插口道:“那个,阿钰,你待会儿坐我侧边。”
“我才不要。”
郁垒愣住了,没想到她居然拒绝得这样干脆,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吗?
“去年坐你侧旁,替你周旋,不得脱身。你也知我这人没规矩惯了,可别难为我。”
不等郁垒回应,阿钰早拉着女英逃出房门。
郁垒无法,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她的本性就是如此,若言语委婉,倒还不是她了。
大殿上,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更显华丽。宴会喧闹而流俗,丝竹之声绕梁不止,两边坐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如此歌舞升平的景象在这惨然阴森的冥间到底有些不相称,阿钰此时已兴味索然,只想快些离席。
可身旁的女英倒是兴致盎然,连喝了好几大杯,脸颊绯红,目光如流,依旧是笑着。阿钰可难得看到女英如此高兴,便也不劝着她了。
已是醉得不行了,女英才偏头倚着阿钰的肩,嘴里还喃喃说着胡话:“阿钰,你……你知道吗,人间已是三月了,正是春旅……好时光……”
“阿英……”
女英像没有听见,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和他就是此时相遇的……”
阿钰明白了,不再多说,只静静地陪她坐着。
良久,阿钰忍不住问她当初为何轻易放弃,可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只能委婉道:“我阿爹告诉我,若有认准的事,便尽力去做,尽人事,听天命,如此……”
“道理我都懂——”
“可我怎忍心他苟活于忘川河中,我若真心爱他,便只惟愿他好,愿他世世安康,世世幸福。阿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泪珠溢出她静静闭着的双眸,湿润了眼睫,心中酝酿着深深的苦涩,使她不再言语。
此情此意似云在青天,水在湖面,也是偶尔,会水天相接,但云终究是天,水终究是地,仿佛相依,却永远分离。便只好闲有一二,骤然忆起曾经有拥有过就已满足……
阿钰送女英回孟婆庄才又折身回钰阴阁,她不可怜女英,她觉得女英做得对。她也看过世上很多的别离,以为已经可以冷淡看待,但遇着自己最亲的人,还是会难过着她的伤心。
返途中,忽见一衣衫褴褛、老态龙钟的妇人一瘸一瘸地跑过来跪在阿钰脚下,死死拉住阿钰裙角苦求救救她的儿子。
听她道来,那考弊司的鬼王竟是个吃人的主,凡进去之人,例应割髀肉,死人经此一遭,便算是再死一回了。
她的儿子今早来的考弊司,他阿娘潜在门前不愿离去,便静观其变。只见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整三指宽长,疼的他儿子大嗷欲昏死过去。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老妇见她的心头肉遭此惨祸,软弱了一世的她愤然大呼,走遍冥间也要状告这昏官。
红豆听完早已愤不自持,怒怒地大骂:“这虚肚什么的也太昏庸无道了,竟残忍如此,成何世界!”
又转身向钰姐姐求道:“钰姐姐,你可一定要管呐,把这坏人打得满地找牙!”
“你去请冥王来一趟吧,我自跟阿婆先去。”说完阿钰便随老妇走到考弊司来。
从远处看,考弊司在袅袅青丝下显得庄严,可走近看,谈不上庄严,只是多了几分阴森。官衙也不甚弘敞,惟一正堂高广;堂下碑石东西各立,用绿书大写着“孝悌忠信”和“礼义廉耻”。阿钰看了看,不觉冷笑一声。循阶而进,只见堂上一大匾,大书“考弊司”。
此时鬼王已出,全身散发一股恶气,老态鲐背似若数千年人;而鼻孔朝天,唇外倾,现出他的獠牙利齿来,阿钰见着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后随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有十余人排开站着,面部凶狠狰狞若山精一般。
待鬼王看清堂下站着的是钰阴阁的阁主时,忙降阶揖躬迎下来,笑得水溢流光:“阁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呀,不知有何事见临寒舍?”接着便嗔斥小吏给阿钰看座。
阿钰也是毫不客气,冷冷地没有耐心地拂拂衣袖坐下去,道:“几百年前我也在客栈见过你一回,那时还像个人样,现如今……”
鬼王又哈哈哈大笑,笑声猥琐到令阿钰想吐。
“我们这些老鬼还在乎什么模样,不过都是一张面皮罢了哈哈哈……”
阿钰再也忍不住,只想快刀斩乱麻:“听闻凡入你这的人皆得割肉孝敬你老人家,可有此事?”
“胡说!我这从来都是秉公办事,阁主莫要听信旁人挑拨。”
“我看的真真的,你把我儿的肉割下来,人都死了你还如此折磨,你才是满口胡言!”老妇急得大叫。
“你听清楚了,既如此,你也该知晓你的下场。”阿钰冷冷说道。
鬼王见事情败露,大臂一挥,走上公堂安然自得地坐下,无耻地说道:“我本想好好招待你,可你这小蹄子不知好歹,你以为你是皇帝老儿吗?我的事你管不着!”接着露出没有耐心的样子说道:“来人,赶出去!”
老妇慌张不已,紧紧瞧着阿钰,却只见她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死盯着鬼王。上来绑她的人还没到她跟前便皆不受控地浮在半空中,不得动弹。
“大胆你……”话音还未落,鬼王也不受控地浮起来,接着被狠狠地甩到堂中大柱上,仅两下子就让他们一干人等叫苦不迭。
阿钰立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干脆而优雅地走上台阶,转身豁开下摆裙,端庄一坐,似笑非笑道:“就这点功夫,还敢唬人!”
“你们犯的可是欺君罔上的罪名,若是你,你,还有你们几个,一五一十说出他们犯的罪孽,倒还可以替你们求求情。”阿钰随手指了几个小喽啰。
此话一出,那几人便哄然而上,恨自己不能全部说出来。鬼王看着曾经对自己服服帖帖的下属竟大难临头各自飞,气恼到极点:“诬赖!全都是诬赖!你不过是个卑贱之人,老夫的头衔乃冥王亲赐,待老夫去寻冥王……”
“冥王口谕!”说曹操曹操到,红豆随着韶祺一起走进考弊司。
“钰掌柜,冥王有些醉了,不便来,既有罪,冥王说任凭您处置。”
阿钰摩挲着桌面,饶有兴致地看着鬼王的脸由黑黄转死灰,再转为惨白,一下子换了三个颜色,可真是前所未见。
“如何,老先生,你还有何话可说?”
鬼王哑口无言。
“我也听闻过你,冥王怜你夙世苦读,暂委此任,侯着投生贵家,不曾想你竟猖狂到如此!自作孽,不可活,你割了多少刀,便要如数奉还。”
此话一出,还真有些冥王的味道,连韶祺也不禁在心里默默钦佩阿钰。
可她今日实在是乏了,这本是冥王该管的事,现在却把烂摊子丢给她,她又不懂冥间律令,只能对着韶祺说:“我本不是你们冥府人,我既把话都套出来了,接下来你便看着办。还有一事,先命人带这阿婆去看看她儿子吧。”
“我陪着去。”红豆自告奋勇,阿钰便也不拦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