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恤前脚刚走,从大树后便转出一人,此人尖鼻鼠目,一缕胡须挂在前胸,两根寿眉飘洒鬓旁,背影洒脱如仙人临世,面前观之却猥琐难言;“呵呵,这小家伙有意思。”他手中一把鹅毛扇摆来摆去,怎么看都有点造作。
“姑布子卿,何时隐于此,为老不尊么?”
“明知故问,有几人能躲过董兄耳目?”姑布子卿摇动羽扇道:“舍弟口渴,把那小子喝的粗茶温上一壶,边饮边聊如何?”
“那不行,你喝了浪费。”
“咳咳,说真的老董,舍弟这几日这几日似觉后继乏力,绵力有余而坚韧不足,你把那个......拿来解解馋,”姑布子卿说着,手指着那一堆石锁,道:“我呢,也帮你把这些石头蛋子捯饬捯饬。”
“呵呵,你呀还是回府捯饬‘肉蛋子’去,好走不送。”董安于笑道。
“那岂不白来一趟,既然来了我定是要讨杯茶喝的。”姑布子卿挽起董安于的胳膊朝内宅走。
“又惦记我那点藏货。”董安于摇头笑道。
“老董,有个事我得跟你商量下,”姑布子卿边走边道:“你说,我若是再收个弟子,可好?”
“那便又多了一位走街串巷的卦仙。”董安于道。
“哎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的相术只窥天机,代天言事,断不是糊弄人的。”姑布子卿急道。
“反正糊弄不住我。”董安于道。
“好了不废话,既然让我碰到了,好东西,一人一半。”姑布子卿下巴向赵毋恤走的方向微仰道。
“什么好东西?哪有?”董安于左右环顾道。
“行啦,开个价吧,这徒弟,我姑布子卿收了。”
“什么你就收了?真以为在市中割肉吗?挑块好的两串铜钱丢下掂起就走?没门!”董安于看着姑布子卿拒绝道。
“所以说让你开个价嘛!”姑布子卿把头凑在董安于面前急道:“你知道舍弟年近不惑尚无子嗣,身前人丁稀落,是何等的凄凉......”
“你姑布子卿的子兵都遣往何处,以为愚兄不知吗?”董安于低声道:“只种不收也就罢了,还惺惺作态!”
“呵呵,口下留情,留情啊董兄。”姑布子卿谄笑道:“不过这小子确是入了我的眼。”
“等等,你先告诉我,你看上这小子哪了?”董安于不禁问。
“嘿嘿,非是一日两日,这些年来我倒是时常关注。”姑布子卿三指捋须道:“年少知忍,心重讷言,最执念的当属一个‘孝’字,够了么?”姑布子卿道。
“尚且不够”董安于目露沉凝道,他知姑布子卿晓天理通地脉,卜易之术冠绝,其所学甚为驳杂,易经、八卦、观相、探穴俱是精通,乃当今“首相”。
“定要我说?”姑布子卿前所未有的正经,迎视董安于的目光问道。
董安于收起笑容,亲手烹煮新茶道:“茶再好,还是要善品之人方能解味。”
“我知你对此子甚是上心,”姑布子卿伸手接过董安于递来的茶盏,放置鼻端轻嗅片刻道:“可谓瞻前顾后,教的少了恐误了根骨资质,教多些又怕木秀于林。”
董安于端茶微笑道:“推己及人么?”
“正是”姑布子卿道:“世人都喜良驹,但有几人善饲?你我皆是惜才的,我想的必是你所思的。”
“茶也好,良驹也罢,总要知它懂它,方可烹之驭之。”董安于淡然道。
“定要我说?”姑布子卿乜斜董安于道:“只心知,便不好么?”
“我非你,怎知你心装何物?”董安于道:“要说”
“刚才你我还心有灵犀,胜似胞兄胞弟。”姑布子卿佯怒道:“你知便是我知,你想便是我想。”
“哪有”董安于截下话头道。
“他暗具反骨,有不臣之心!”姑布子卿终于说道。
“不如直说,就是想要了主君的性命。”董安于道。
“看出来了,心够黑,胆够硬。”姑布子卿接口道:“文悦等人哪个没被他设计暗算过?庄夫人那池子锦鲤我还没动筷,没了!他烤狗肉可是一绝,闻着真香,没份!”。
“并非一日之寒”董安于道:“此徒你还敢收?”
“收了能不分我一口儿?”姑布子卿喉结耸动道。
董安于立时端茶送客状。
姑布子卿即刻正色道:“盛世惜衷肠,乱世需反骨。赵氏若兴,必先硬其筋骨。唯此,方可保全赵氏不衰,也才能庇护你我赵氏家臣后世无忧。”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董安于道。
“自古便是血浓于水,这小子的弑父之心,迟早泯然于岁月间。”姑布子卿此刻背负双手,迎着东方站定道:“我夜观天象......”。
董安于道:“诳语”说着便又端起茶盏送客。
“我跟踪观察很久了!”姑布子卿急道:“能舍身保全生母名节之人心性必然纯良!”
“他需要隐忍”董安于征询的看着姑布子卿道。
姑布子卿面色瞬时凝重道:“不!他需要争!哪里有无偿的酒食,更没有天降的甜饼,吾若为师,必先教授其‘争’之道,明争是为争,暗争亦是争;争、征、挣,这三字才是立人之本。”
“争命、征伐、挣河山。”董安于道。
“董兄意下如何?”姑布子卿问:“一味坚忍意义所在?”
“忍还是要忍的”董安于道:“一条溪流欲冲破青山隔阻,需开源扩流拓广河道,养之以神,蓄之以力。若急功近利,轻取冒进,便会粉身碎骨消融于山野石缝。凡事应因势利导顺理成章,若溪水蜿蜒而行,瀑布飞流直下,湍江一往无前。”
“正如我所思”姑布子卿笑道:“我教人争,也不是脸上便写个‘争’字,自是如溪流般‘绕’着争。”
“诡道”董安于笑道:“不过若是能将‘忍与争’合二为一,亦不失为大道。”
“再来一杯”姑布子卿递过茶盏道:“这茶开始出味了。”
“已然饮过三杯,免饮吧,再饮即......喂牲口喝水了。”
“你!小气!”姑布子卿气道。
“徒儿归你”董安于道。
“嗯?”姑布子卿惊疑道:“此言当真?不可反悔!”
董安于默然微笑。
“大气!”姑布子卿动手斟满茶盏道:“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看着董安于抿嘴不语,姑布子卿小心翼翼问道:“董兄不心疼?”
“你比我合适”董安于道。
“哎呀老董......没想到你如此......知书达理”姑布子卿得意道:“若比起传道受业,你还真就......”
“但我有一个条件”董安于道:“君子欺之以方,便是底限,若你教他越过此限......”
“董兄你当姑布是何等样人?我乃谦谦君子也,岂能教授徒儿行诡道!”姑布子卿嗔怒道。
“那便好自为之”董安于道。
毋恤出得董安于的家,一路上还是感觉气力盈余颇多,他心道这次像是有所不同,按照以往的经验,‘喝茶’后‘力盛’感会持续一到两天,然后这股力量会渐渐的和自身血肉融合、消失,其功效主要是消除身上的旧伤。但此次‘茶’内似乎增添几味新药,药劲宏大绵长,不仅极快稳固了武士境根基,还多出一层“刺激”的功效,把日积月累蕴藏在体内的劲力尽数激发出来,彻底的融入血肉筋骨之中,永恒的变成了自己的力量。他试着腾空翻了两个筋斗,明显的爆发力不同以往,落地也站的更稳;瞧了一眼路旁的桂树,腰身一拧,脚尖点地,像只小猴子攀上枝头猫在树叶间;毋恤心里惊异,咦?身体确实比以往轻便了许多。他不知这是董安于特意为他破境调配的药方,益精、补气、生筋、活血,其实主要还是激发出靠日常的勤奋苦练积淀的潜力,为自身所用。
嘿嘿,毋恤开心的笑了,有了今日的身手,我的计划便可以开始了,哼,既然你们都把当做“野种”,也不忌惮欠我和娘的债,那如今我便要多收些利息!他打定主意,寻机先将凤姬的房顶拆了,但须得先查探凤姬府中可有高于武士境的侍从,还需要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
身形一跃落下树来,毋恤直奔内堂总管事的“公事房”,此地位于赵府后院两间连墙的厢房,赵府总管赵清河在这里总理家务,一应仆从、丫鬟、下人每日的活计,都由赵清河统一编排。
毋恤按‘理’说也是‘公子’,为赵氏主君赵秧所出,但他的娘亲出身翟狄,在大伙眼中,赵秧攻打戎狄部落时虏获的女人太多了,一般都赏赐给有功将士为奴。许是毋恤娘亲在这些女孩中容貌太过出众,才被赵秧留在了赵府中。况且十多年过去,毋恤的身世已被淡忘,若不细思回想,真就没几人知晓内情。
母卑子贱,毋恤的待遇在赵府中莫说是“少爷”,就连下人也都无视于他,可他偏又有着“少爷”的身份,不但于他毫无裨益,更是‘因妒生恨’招惹颇多麻烦。寻常公子、千金看他不上眼也就罢了,偏偏诸如清扬、熊宇等以他为耻,更是容他不得。
此时赵清河的面前跪着一位豆蔻少女,年纪和毋恤相仿,正低眉垂目的哭泣,但又慑于赵清河的威视,不能发出声来。“杂种羔子狗娘养的!你在五夫人那儿还敢偷?害的老爷我挨骂!今日便抽死你,也消不了我这口恶气。”赵清河破口大骂道。
“赵大人饶了我吧,我爹娘连日疾病已经两天不曾进食,我只是收了些府里的剩饭,四少爷看见了以此相逼要我为他,为他......我不愿意,呜呜”女孩虽然哭着,但嘴巴却伶俐,一时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你不愿意?你娘的凭什么不愿意?祖上三代戎狄野种,能留在我赵府当下人,你还不知足?反了你了!”赵清河随手抄起一截牛皮鞭子便抽在女孩身上。惨叫声立即从屋里传了出来。
“鱼鼓妹妹!”毋恤刚进院子便听到动静,他情急之下拨开院子里围观的众人冲入屋中,眼看赵清河第二鞭就要落在鱼鼓身上,便扑上去将鱼鼓覆于身下;鱼鼓只觉得身上一暖,熟悉的味道沁入鼻中,“毋恤哥哥”她马上叫道。
“鱼鼓不怕”毋恤在她耳边低声说。“啪啪啪”鞭子雨点般落在毋恤身上,“奶奶的十六儿,又是你这个杂种!你胆儿肥了是吧?敢在爷的鞭子底下耍横是吧?看爷把你们俩野种一同抽成泥!”
“毋恤哥哥,你别管我,清扬说今日后晌他们要看小姨娘跳翟舞,你快去!”
清扬么?毋恤眼红,可无论如何都不忍把鱼鼓扔下,“我带你走!”毋恤挨着鞭子在鱼鼓耳边道。“不要啊!冒犯赵管家日后怎么办?你快走啊!”鱼鼓在毋恤身下撑起双臂,努力回头望着毋恤哭道:“鱼鼓不会被打死的,小姨娘危矣!”
毋恤突然抬头,若决死的小狼盯死了赵清河,身上劲力凝于身躯各处,从记事起便是年复一年的饱受欺凌,便是日复一日的屈从、忍耐,似是生到这世上本就该如此,天地容不下夷狄杂种,赵秧将他带到这世上本就为奴役,但如今不同了,进入武士境,似乎深埋于骨血当中的桀骜渐渐苏醒,此刻,当他的身体蕴藏了能瞬息结果了赵清河性命的勇力后,他控制不住的要引爆这股力量!
“住手”门口传来叱喝声,赵清河循声望去,年约眉清目秀十四五岁的少年皱眉望着他道:“赵管家,打也打够了,赏份薄面放过他们。”
“孟谈少爷?”赵清河脸色霁和许多,喘息着笑道:“这么巧,我正说给姑布老爷再遣去几个得力的下人呢,您是亲自来领人了么?”
张孟谈道:“我代姑布老师收下这二人,其余人等不需要。”
“这两个?恐怕不能如孟谈公子所愿。”赵清河还在气头上,他并不打算把毋恤和鱼鼓指派给张孟谈,清扬对他的交代是‘鱼鼓是我的’。
“我说了只要他二人,”张孟谈道。
“这便难为在下了”赵清河道:“鱼鼓要伺候四少爷,至于这个小杂种......”
“姑布老师亲点这二人,难道老师的面子不如清扬?”张孟谈道。
“这么说就不妥了,”赵清河微笑道:“我自晓得轻重哪能慢待了姑布先生,但鱼鼓已打发到四少爷门下,况四少对她也颇为上心,实在是赵氏家大业大不能乱了次序,还望孟谈少爷见谅。”
“我可送赵管家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张孟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