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一刻风调雨霁，整个死界变成一片雪白，毋恤定睛看去，那是一场大雪，覆盖了晋国的每寸土地，某年某刻，赵府上下人等俱是欢庆欣喜之色，那些人从他身边熙攘来去，却对他熟视无睹，伯鲁从院门跑出来，他六七岁的年纪，手中舞着一柄未开刃的剑，口中唤道：“娘你快点！我听到哭声了！小弟弟已经生出来了！”
“你跑什么？将手里的剑放下，莫戳伤了人家。”赵女娟从院内出来，她身边跟着两个侍女，手中俱是拿着些瓜果红枣，锦帛布匹......
毋恤尾随在她们身后，心中猜测，或许这便是已然流逝的岁月？众人来到一处屋舍，眼见得屋内走出了产婆，与赵女娟热络的打了招呼后，赵女娟便让伯鲁在外等候，自己进了屋，毋恤随她进入，屋中帐幔挂悬乳香奶味涌入鼻端，绣帐中人，正是自己的娘亲，她怀里有一个小小的襁褓，毋恤心中忽然升腾起莫名的亲近，这？不是我么！
他的心神倏忽被襁褓中的婴儿吸引，如一股烟云，飘飘荡荡便入了婴儿的躯身，继而自己原本的身躯消失，而意念回到了‘零岁’！
懵懂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母亲纤细的玉颈和精致的下颌，被箍紧的手欲要挣脱，想极力触摸温暖的世界。
却听赵女娟道：“快看......他睁眼了......小家伙好漂亮......长得像你......”婴儿的视力和听力都迟钝的要命，毋恤想看清周遭的境况，但只能感受到朦胧的人影和含糊不清的絮语。
突然，他被抱在一个个香气四溢的女人怀中，各种嬉笑声“你看他......睁着两眼......就是不哭......”“粉嘟嘟......”“哪里长得像家主......嘻嘻......”
屁股一阵钻心的痛，谁在掐？谁！毋恤奋力睁开眼，想看看是谁下手这么狠！但脸被捂在女人热烘烘的胸前，疼痛继续袭来，他只能使用最本能的‘武器’反击。
哇！大哭！一阵喧闹声传入耳中“凤姬......怎会忽然如此哭闹......拿来给我？”
毋恤心中哭笑不得，明明是七尺男儿，却要龟缩在这襁褓之中......‘死界’，却是要把人玩死么？
欢闹终归于静谧，美美的在娘亲怀里睡了一觉，醒来便有温润的感觉蒙在脸上，是娘掀开了衣襟喂奶；毋恤的脸儿却是红了，耳边是娘在小声絮语：“孩儿，既有了你，娘便再不想其它，”娘的声音突然颤抖，一滴湿热落在他脸颊，顺鼻翼滑进口中，“父亲，要怨......就怨明月吧......定要佑福我的孩儿......现在......那人成了你爹......也是我的夫君......娘只想把你养大成人......到那时你姥爷可能会原谅娘......”
哇！婴儿似是听懂些许，大哭！原本他也没打算哭得力竭，奈何婴儿的身体似是不完全受自己掌控。
只觉温软入口，甘甜的**顺喉而下，哭声立止，他陶醉在娘给予的安逸和温暖中。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继而有人哈哈笑着进屋，声音似是能将屋檐上的积雪震落！毋恤厌烦的抬起眼皮，若是猜的没错，来人定是......赵秧。
他强忍婴儿的睏意，将耳朵支起，只隐隐听到“月儿......辛苦......一时怒杀......悔......把他养大.......取名‘无虞’......”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脸针扎似的痛！
毋恤立时惊悚莫名，他居然曾如此待我！看似硬撅撅的虬须仿若会刺入肉中，毋恤奋力用稚掌推开那张大脸。
“你轻些......弄疼他了......孩儿脸快被你扎破......”娘的声音传来，毋恤终不是对手败下阵来，任那人的脸在自己面上蹭啊蹭......。
“哇！”毋恤这次却是借着婴儿的身体恸哭；娘的话语随之而来“笨手笨脚......咯咯......无虞乖......无虞不哭......”但哭声却一直持续，他要哭，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哭’也可以是幸福造成的！直哭得周身通泰，睡意盎然，终究在那人的温存中睡去，且从未睡的如此酣甜。
这一睡，时过境迁，再睁开眼时，发觉明显比刚出生长出一截，已有两月大，他不停审视自己。
“弟弟，我来看你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进屋内对着毋恤笑着叫着。
“申佳，不可用力拽他脚丫。”温柔的语调吸引了毋恤的眼睛，是个漂亮的女子，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毋恤感觉自己的脚被一只小手不断拉扯，他弹蹬几下却无法摆脱，“娘，无虞弟弟的脚丫好有力，踢到我下巴了，很痛的！”
“青梅姐姐，你又来看我，着实劳烦姐姐了。”毋恤娘道。
“明月妹妹，你可要仔细......这里不比外面......”被娘唤作青梅的女子与娘低语......
“娘，让我抱抱弟弟可好？”申佳对青梅道。
“不可，你还小，”青梅刮了申佳的鼻子道。
“娘，这是什么？”申佳手中突然多了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乌尾倒悬而起......！
“哇哇哇！”毋恤原本嘴里想喊“毒蝎！快扔掉！”可话出口便成了婴儿的哭泣声。青梅与明月俱是惊叫。
“啊！......”似是申佳被蛰痛了叫起来......
“......在无虞床上......毒蝎......谁来过......多加小心......”毋恤睡着前听到这些只言片语。
斗转星移，冬去春来，待毋恤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在蹒跚学步，他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娘亲正踮着脚尖采摘红樱桃，一颗放在毋恤嘴里，又一颗娘吃.....。
忽然，毋恤见娘的身后有人，两只红红的眼睛盯着娘，他专注的看着明月的腰身、秀发，不时舔舐嘴唇......全然不将毋恤放在眼中，也难怪，在他眼中，毋恤能懂得什么！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呐，若说是狼眼，却有别于小白眼中的铁血刚烈，是了，是三头蛇的眼睛！冷凝、贪婪。毋恤想看清他的模样，可是那人的面孔却笼罩了混沌模糊......。
转眼，一幕新的场景！书房里，毋恤盘桓在赵秧膝头，时而触摸正在书写的粗臂，时而凝望专注的大脸，时而被虬髯蹭磨脸颊......他忽然惊觉，拥有一双三头蛇眼睛的人，由远及近出现，他伏在赵秧耳边似乎说道“已打探清楚......两年前......坤煮将她......送到中行寅府中三日......换得......良田百亩骏马百匹......”
“褐土......你所言......俱实！”尔后，赵秧忽然将毋恤推搡与地，将手中竹简奋力掷出，大吼“贱人！......父奸女贱！......”他指着地上哭泣的毋恤道“你......从此不再是无虞......叫无恤！......毋恤！”一时间天地轰鸣，地动山摇！死界剧烈颤动，无数碎片从地面升腾而起！黑阳顿然光芒四射，生门现。
是他！毋恤猛然醒悟，自己心底里想找寻的，是那个雾一样的男人！
睁开双眼，刺目的阳光洒在额头，他想抬手遮挡那缕最耀目的光线，却无半分力气；试了两次均是徒劳后，他费力的转动眼睛看向四周，屋子很大，麝香的味道浓郁，绣账挽起，身边是温腾腾的秀背，兰香沁入心脾；不用看毋恤也知道是娘亲；目光越过娘的肩膀，却见赵秧四脚八叉坐在床边的檀椅上，头向后仰起，满脸虬髯根根指天，正‘心无旁骛’的打鼾。
我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他也在这里？不会还是婴儿模样吧！他急忙欠身审视，只见身上缠满了布带，殷红的血迹从腹部伤口中渗出来，疼痛立时席卷开来，不由轻吟。
“谁！”赵秧机敏的睁大双眼，伸手擦了嘴角口水，坐直身体道！
毋恤即刻躺下紧闭双眼，脑中片刻空白后，已然记起了此前发生之事；这时最不想面对的便是赵秧！遂装作昏迷不醒，却借此时机仔细回味‘死界’里种种见闻，死界......到底是何物？是我的梦么？但却如此真实！它是道？真的是道么？但有一点毋恤似可肯定，若是此刻他甩出一镖，定可百发百中！
“你醒了？”明月被赵秧的声音惊醒，欠身问道。
“你且再睡会儿”赵秧将手按在明月肩上道：“昨夜你不曾休息。”
“不用，我不累。”明月轻声道：“你也去好好睡上几个时辰，眼见这几日毋恤伤势已是和缓，料不会有事的。”
毋恤心中一惊，莫非我已昏睡数天？
“唉，八天了！”赵秧一声叹息道：“明月......我老了......心也软了。”
毋恤心道‘哼！你的心软么？’
“家主诸事缠身，要好生调养。”明月柔声说道。
“不必称呼家主，我......是你的夫君，以后......我们还是夫妇相称。”
毋恤明显的感觉娘亲身上轻颤，只听娘亲道：“是......夫君”
“转眼十多年过去，该恨的，也恨过了，该还的，还有许多，我不该......你是知道的......我心里......”赵秧口齿忽然不利索，咳咳两声道：“算了，不说也罢！”
“夫君”明月低头轻声唤道：“你若是繁忙，便去料理正事，我和鱼鼓在此守着恤儿。”
“这便是正事！”赵秧道：“这些年......苦了你......和他，你与鱼鼓还只管做些可口吃食，他醒了便能吃上，至于贴身照应，还是我来！”
毋恤听得身上肌肉猛的收紧，竟沁出一层冷汗疙瘩，心说难道这几日都是他在......？那不是把我的......都看了去！
赵秧看着明月纤弱但饱满的身形，不禁伸手欲揽，明月却低了头瞥向毋恤，面色羞红轻轻的闪过身去。赵秧略显尴尬的搓了下手道：“我来给他换褥布。”
毋恤听了立时双股紧缩！心说怎的连褥布都用上了？当下心一横，却是豁了出去，幸亏尚在‘昏迷’之中，只当做‘白痴’任他摆布罢了，唉！只是可惜了我这这一世英名......。
赵秧见明月出了门，遂唤来仆从打了热水，期间赵清河蹑手蹑脚进来，对赵秧施礼道：“家主......是否让小人伺候......”
“不用，不唤你莫进来！”赵秧冷声道。
“喏”赵清河急忙退出屋外。
赵秧将毛巾在热水中浸透，冒着热气便为毋恤擦身，他边摆弄边自顾念叨：“嗯，蛮可以么，有些男人气概，八天了，怎的还不见醒转？......老子当年在沙场之上三刀六洞的挨了不知多少，没有一次躺过这么久......。”
毋恤被他一阵翻动擦拭，强忍立刻坐起的冲动，寻死的心生出了十好几次！心说你倒是快些，人老废话多，别再磨叽了！这比再挨几刀还难过。
赵秧开始为毋恤擦拭脖颈，他忽然贴近毋恤的面，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对毋恤道：“孩儿......这次是......爹的错！这也算是给了你交代，你便早些醒来可好？其实这许多年来，爹......一直觉得亏欠于你......但......若不是爹对你娘......爹的心太窄了些......。”
一连串的‘爹’，实在是让毋恤措不及防，他突然感觉赵秧并非平日众人眼中的强悍模样，而是一个絮絮叨叨的‘老朽’。
‘爹’？他终于承认是我爹了么？毋恤心中一阵绞痛！牵扯的新愈合的伤口倏忽爆裂开来，瞬时间眼见得鲜血四溢！赵秧心道不好，战场上若是出现这种情形定是伤情恶化，难逃一死！他猛然用手按压住伤口，口中急吩咐屋外仆从道：“快去寻扁鹊大夫来！”
姑布子卿连日来心烦气躁，也难怪，刚收了好徒儿却一连八天昏迷不醒，“愚蠢！”他边来回踱步边气哼哼的道：“莫非脑袋被驴踢了？那么长的刀往自己肚子里捅，不就是要那人走么？有何难？一切交给为师便是了，你就不能相信为师一次么？”他自说自话到急处，用右手背击打左掌心道‘不行，我还得去看看去，也不知今日可否醒来？’便叫上张孟谈同去。
此事过后，赵秧特意将赵府内一处宅院划给了毋恤和娘亲，二人来到毋恤的‘新舍’，以姑布子卿老师的身份自然用不着通禀，他便和孟谈一同入内，甫一进门，正看到赵秧和明月守在毋恤床前，姑布子卿双手后背，嘴里哼了一声，赵秧头也不回道：“你已如此这般‘哼’了八回了，若是无事，便来搭把手。”
“你若不苦苦相逼，他岂能如此？”姑布子卿哀怨道。
“你怎的如妇人般整日便是这句话！”赵秧边忙活边道：“方才他伤口崩裂，扁鹊大夫刚为他诊治，眼下止了血。”
“什么？又崩开了！”姑布子卿一步跨到床前，端详毋恤半晌才瞅着赵秧道：“主君，不是臣多嘴，对自己孩儿需如此狠心么？他说让那人走便走了，又何妨？”
“你闭嘴！”赵秧厉声道，姑布子卿一愣，心说他这两日脾气的确好的紧，怎的又想发火？
“姑布老弟呀，这番话你在我耳边已是说了......几十遍了！能否放一马？就算是我得罪了你徒儿，得罪了你，你也不能穷追猛打到如此地步吧。”
“我徒儿是百年不遇的良驹，出将入相的种，你以为当初观相我那一脚是随便踢的！那是代天点将！若不是你诚心相询，我岂能透露天机？私授天机那是要冒被雷劈的风险的！”姑布子卿却是脾气越来越大，他正待继续牢骚，忽听得苍穹中“轰隆”一声雷鸣！他赶忙捂住口，惊恐的睁大眼睛盯着屋顶，良久见再无动静，才对天拱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一时说漏了嘴......。”
赵秧兀自惊艳，心道‘姑布老弟还真是通达天意，是可与天地沟通之人。’张孟谈却是好笑，心说‘老师此时来，难道是随便逛逛的？那是看了天象黄历后掐准时间出的门。’
毋恤感到温暖之意萦怀，没想到姑布子卿竟为了他‘数落’赵秧，可见师父二字弥足珍贵，亦师亦父，从此二人便是有了一世的缘法。
赵秧嘿嘿笑道：“姑布老弟，我不让你说，你不听，眼下老天爷发话你该老实了。”
“主君切莫再提此事！”姑布子卿旋即道：“还是说点正事，这次去晋阳......我看就莫让毋恤跟着了，他这种状况......”
“无需担心！”此时门帘挑起董安于恰巧进屋，接上姑布子卿的话道：“这几日我练了一副药，专治红伤！内外兼用，以毋恤的体质，不日便可恢复如初。”
“真的！哎呀老董，你说你可真是......！”赵秧搓手感叹道。
“你就不能晚两日再说！”姑布子卿又向董安于发火道。
“呵呵呵，老董，你看‘姑布娘子’这几日却似五内不调的症候，不是冲我发火便是拿你出气。”赵秧轻声笑道。
“不是你们的徒儿，你们当然不急！”姑布子卿又道。
眼见毋恤身体安稳，明月和鱼鼓开始悉心照料，赵秧对董安于及姑布子卿示意道：“我等去外屋说些正事。”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忽然传来：“十六弟，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门开处申佳先是探进半个脑袋，然后侧身进得门来。
“毋恤哥哥还没醒，已经八天了......”鱼鼓叹气道。
“还没醒？”申佳将手中小包袱递给明月道：“月姨，这是我娘亲给毋恤缝制的一双鹿皮靴，轻巧之极！”
毋恤娘接过包袱，柔声道：“青梅姐姐知我不善针线，替我做这些活计，着实让她受累了。”
毋恤原本闭目养神，突然，‘青梅姐姐’四字闪过耳际！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青梅姐姐？莫非娘一直是这样称呼申佳的娘亲？难道我在那死界当中看到的......是真的？他想起在死界中，申佳跟随娘亲去看襁褓中的自己，他曾听娘称呼‘青梅姐姐’，若死界中看到之事俱是实情，那......‘褐土’是谁？确有其人么？但转念一想，梦境中与平日有些巧合之处也不足为怪，想必是自己很早听娘说过“青梅姐姐”这等称呼，但并未留意，却是存在了脑子里，睡梦中突然回忆起来也是有的，他想着便欲睁开眼，‘宣布’自己已是醒来；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帘拢挑动便有人说道：“月姨我们来看看毋恤。”却是赵鸾的声音，但毋恤耳力甚好，却是听得出还有一人未曾说话，他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淡香袭来，便知是中行文鸳；他立刻打消了‘醒来’的念头，觉得似乎还是昏迷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