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内府中平添一张硕大的木案,其上山水重叠,道路纵横,林木葱茏,城邑建筑栩栩如生,各色三角旗帜插得遍布全盘,其中黑、白、红、黄、蓝,五色旗帜尤为醒目,一是较其它旗帜大些,二是数量居多。
赵秧双手撑着木案边缘道:“老董,以目前情势这其间哪一处最是切要。”
董安于立在赵秧身侧,手中攥着各色小旗,同样专注于木案之上,他抽出一面黑旗插向木图中秦晋交界之处道:“此地乃我晋国西门,秦国心仪中原久矣,日思夜想必有所图,当年‘崤之战’秦与我晋国结下仇怨。秦哀公救楚退吴与楚国交好。形成对晋国西南两个方向的合围之势,加之秦人行事颇为果决且无定状,故此地当为重要。”
赵秧点头道:“极是”
董安于又拿起一面红旗插入木图下方,思索片刻,又加了一面上去道:“安邑乃楚国与我晋国交汇之地,虽为智家与范家属地,但于我晋国来说便是南大门;安邑以东乃都城洛阳与郑国;洛阳背靠晋国,周王倚重晋公,这是如今天下不争的事实;郑国虽小但地处中原,‘晋卫曹宋陈蔡申楚’八国环伺周围,乃必争之地!而郑人天性善变,郑庄公寤生克段于鄢,祝聃箭射周桓王,再与齐鲁为盟,一度称霸于诸侯,是何等的狡狯。
楚人皆是头生反骨之辈,城濮之战,我晋国完胜;邲之战,我晋国完败;鄢陵之战,我晋国胜而无功;我视楚人为刀俎,楚人视我为鱼肉;楚人做梦都在问鼎华夏。于我晋国来说,安邑虽小却处在乱战之地,尤为重要。”
“极是”赵秧赞同道:“想那郑人也是不易,身处漩涡之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若不变通些恐是早已湮灭了。”
董安于沉吟道:“若论可使我晋国稍安之处却也在此地,吴王阖闾与其子夫差,重用伍尚、孙武,居然能攻陷楚之郢都,将战火燃至楚国腹地,这是齐、晋两国都做不到的事,吴国军力强盛,于我晋国交好已非一日,极大钳制楚国兵力,另楚国无力征讨中原,晋吴联手营造出微妙的平衡之局。”
“但吴王夫差好大喜功奢侈铺张,他的后方亦有越国蛰伏,恐日后会有变数。”赵秧道。
“然!越王勾践必不甘心,”董安于道:“据报勾践已被吴王放回越国,施屯田、免税、纳贤、多育之国政,这番作为笃定了是要复仇的。可怪就怪在夫差与勾践近在咫尺,却放任之,连伍尚之言也听不进。”
“不怪夫差,怪只怪那勾践,演技太过出众,一国之君能做出尝粪舔痔之事,天下有几人能做到?”赵秧道。
董安于道:“前日在洛阳我曾拜见守藏使李耳,他言道因果循环皆是有道;我问他何为道?其言道蕴于万事万物之中,不可逆、不可改、不可言。”
“道不可逆,不可改,不可言?”赵秧沉吟道:“天地视万物为刍狗,也是道?道法自然?”
“看来主君亦对李耳有所关注。”董安于道:“勾践与夫差之间的因果,旁人也插不得手,只能拭目以待了。”
董安于将手中的白旗插在吴国与鲁国之间的彭城道:“但吴国与齐鲁之战可能性较大,吴国拥有强大水师,吞并沿海诸国便可扩大国土兴利除弊,齐鲁素有嫌隙,鲁国文兴武弱,齐国大而无谋,夫差看透了这一点,以他的好战,对齐鲁用兵是一定的,且鲁国又首当其冲,故彭城乃危险之地,亦是重要之地。”
赵秧道:“若吴与齐鲁开战,晋当如何?”
“独善其身则可,一通乱战谁也占不了便宜。”董安于道:“鲁国武备虽弱但文风甚烈,一旦吴国攻打鲁国,必激起文士血性,士子们振臂一呼,百姓俱为可战之兵,瞬时间军队何止百万?吴国是吞不下鲁国的。至于齐国,鞌之战晋国完胜,齐国民生凋敝,但吴国若攻打齐国必要调动马步军取道郯国、莒国直逼临淄,水军需率先攻陷琅琊港,为马步军补充给养,战线如此绵长,谅吴国竭尽国力,也难拿走齐国的一针一线。况齐乃春秋之初的霸主,其神虽灭其形犹在。故,吴与齐鲁相争,只不过空耗国力罢了,也就是夫差生性好战,才会动这样的念头。”
董安于眼光移向木图右上方,拿出一面黄旗,插向齐、晋交界之处道:“邯郸是生事之地。如今齐公杵臼有称霸之心,且心机深沉、不露声色,表面看来奉晋国为霸主,但晋国虽大......”董安于说到此处停顿不语。
“但说无妨”赵秧看着董安于道。
“但晋国乃六卿分而治之,军令、政令不一,晋公有名无实。”董安于道。
“坦诚”赵秧道:“‘齐晋投壶’亦能看出齐公杵臼争霸之心;徐国、郯国、莒国被他逐一征伐;一步步挑战我晋国的忍耐和权威,如此胆大妄为皆是源于我晋国六卿内斗。”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万物演变至理。”董安于道:“晋国之事也并非独存,诸国皆如此,大势也。若要拒齐,必要将邯郸与刑城牢牢掌握,此为晋国东门。”
“邯郸为赵氏属地,乃赵午驻守,可他......”赵秧思索道:“三心二意!尤让人不能放心。”
董安于看着赵秧微笑道:“整肃邯郸防务是迟早之事,但赵氏基业却不可置于此处!”
“依你之见?”赵秧问。
“主君心中早有定见,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定不辱命便是。”
“嗯?”赵秧道:“老董,你莫非又和我想到了一处?我不信,你老董真是神仙不成?”
“阏于可没有姑布大人的能耐,各路神仙从来不买我的账。”董安于笑道:“只因我与赵家同气连枝,主君于我有知遇之恩,赵氏兴,我荣;赵氏亡,我辱;设身处地自然体会主君心意。”
董安于边说,边绕到木案对面,看着赵秧道:“自古,欲要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好好活着,才谈得上谋图霸业!齐楚秦等不过外皮之癣疾,晋国另五卿才是要命的心病,所以君主所想放置赵氏基业之地,当选在进可攻、退可守、种可收的......此地。”
董安于说着,把掌中一簇小旗全部插在木图中,此处赫然便是晋阳邑。
“咚!”赵秧一拳擂在木案之上,目视董安于,一字一顿郑重说道:“老婆可以不要,但不能不要董安于。”
“主君言重了,这可使不得。”董安于笑道。
“不日我与你同赴晋阳,把它交于你,使之固若金汤,有朝一日晋阳必是赵氏的龙兴之地。”赵秧沉声道。
“喏”董安于接命,便欲告退;但见赵秧并作罢之意,遂问道:“主君还有何吩咐?”
赵秧似乎随口问道:“若至亲被杀,你会如何?”
董安于想了片刻道:“寻机报仇”
“人之常情”赵秧点头道:“若是报仇无望呢?”
“还是要活着”董安于道:“等待时机”
“这便是了”赵秧长吁口气道:“是在等啊!”
董安于吸口凉气,沉默片刻问道:“不知主君所问何意?”。
“想起方才与你论及因果之道,此道不可逆、不可改、不可言。”赵秧道:“那便是定数了?”
董安于踌躇片刻道:“此次洛邑报祭,我还遇到一人,便是那鲁国孔丘,此人善教,他言‘忠孝仁义’为治国之本,更以此为齐家之道。”
“此人所创便是‘儒学’吧?”赵秧问道:“儒与道,似有不同。”
“很不一样”董安于道:“但都乃当世绝学。”
“说来听听?”赵秧道。
“道法自然,儒重学教。”董安于道:“因果循环自然往复人力不可抗衡,乃道;人之初性本善需勤加教授引导,是儒。”
“阏于之意是......”赵秧道:“事有可为,为之可变,尚未成定数?”
“正是”董安于道:“道与儒,若分而解之,似失之偏颇;若融会贯通,则刚柔并济。”董安于道。
“很难啊”赵秧道:“有些事过去太久,积怨颇深。”
“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排在首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排在首位。”董安于道。
“老董何必拐弯抹角,”赵秧笑道:“不就是让我先修正自身么?叫老子认错!这又是谁的道?”
“儒”董安于道。
“狗屁的儒!”赵秧怒道:“天道人伦便不讲了么?老子何时对不起儿子了!”
董安于心下释然道:“莫非主君所虑的是十六儿?”
“莫装糊涂,你早知道!”赵秧道。
董安于思谋片刻道:“血浓于水,儒学还看中一个‘孝’字。”
“这还差不多!”赵秧嗔道:“血是我的,命是我的,难不成真敢......”
“真敢”董安于插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