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宫墙看起来有些诡异。墙里的花开得极艳,那些花树下大概埋了不少红颜枯骨。
“快点,耽误了时辰,洒家可保不住你的脑袋。”齐公公骂骂咧咧道。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人的宫婢,何况她的主子还是不受宠的。宫里的人最是会看眼色做事。平日里的冷眼与欺负她已经习惯了。
她手里红色雕花的托盘里放着的,是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酒樽。很轻,比起她平日里呈的东西,她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这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这是杯鸩酒,是皇上赐的。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的主子曾经也是宠冠六宫,如今却不受宠也不争宠,她总是待在自己的地方绣着手帕,她认识帕上的那种花,是木槿。贵人总是在绣着,各种颜色,但她从来没送出去过。
她不大过问主子的事,就和其他所有宫女一样,安分守己,少说话,多做事。这样在宫里才活的长久些。
她递给主子鸩酒的时候手没有一丝颤抖。她见过或听过很多的死人,得罪主子的奴婢,生病的妃嫔,早夭的皇子。开始还害怕,做噩梦,后来也习惯了,可以面不改色的做活。
她看着她的主子坐在杌子上喝下了那杯酒,旁边扔搁着她常用的那一套绣具,里面还有最近未绣完的一方帕子,还是熟悉的木槿花。
大口的鲜血从贵人的嘴里漫出来,但是她笑了,笑自己终于摆脱这孤寂无望的生活。不久,就有人带走了她的遗体。她大概不会也不愿被葬在黄陵,而是在宫里找一处空地埋了。她也不知道贵人是否喜欢皇上,她从没对她们表露过。若是不喜欢如何宠冠六宫,若是喜欢又为何如此平静。
有些事情她是在贵人死后从别的宫女那里知道的。贵人名为容木槿,是容将军当年捡回来的一个小女孩,战乱的国家,孤女并不少见。那时饿殍枕藉,哀鸿遍野。他救了那个啼哭的小姑娘,把她扶养长大,给她好的生活与教养,取名木槿,冠姓容。
十五岁的木槿出落的漂亮,名满益洲。这样的女子没法让人不心动,不出所料,容将军的儿子容景芝也喜欢上他的妹妹。他们私定终身,请求父母答应。但并非所有相爱的人都能相守。
容将军多年戍守边疆,行军布阵,打了数场胜仗,守护这片土地的子民,让帝王能在皇座上安稳。劳苦功高,深得民心。大概猜忌是所有帝王的通病,渐渐的成了心病。直到他死也没能拔除这块心病,却让他的儿子帮他实现,变成了执念。
高座上新的帝王再次派出人民敬仰的将军出征。将军以为他的敌人是侵略的国土的外族人,不想最可怕的敌人却是蛰伏在高处的帝王。他带着容家的男丁上阵厮杀。行军的刺侯却受命与敌军勾结,设计围剿。这是一场秘密的暗杀。
在这场暗杀中容家元气大伤,那些知道真相或是与容将军交好的军将,死的死伤的伤。
远在益洲的木槿在家等待着他的父亲和她未来的夫君。嫁衣上是她亲手绣的木槿花,战报传来,婚服变成丧服。他们甚至没留下尸首。容家只剩下远亲旁支,府里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她们没了依靠,等待着天家的圣旨与照拂,却迟迟没有消息。
她失了庇护,美貌成为伤害自己和家人的利器。
他们的将军为人刚直不阿,受百姓爱戴,却阻挡了那些县官的利益。他们趁火打劫,将容府洗劫一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是衷心的丫鬟偷偷将她换了出去。
她隐藏自己,乔装成路边最低贱的乞丐。容家的老妇被留在府里,而其他年纪小的女子和男童成了达官贵人手里亵玩的禁脔。直到他们染病,再一席抬至早已楼空的容府,等死。
她偷偷回容府见了阿姊,那个本该在父亲与兄长的宠爱下明媚生长的女子已经瘦的脱了像。她已泣不成声。阿姊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木槿,我容家世代忠君,容家的男子和女子皆一生傲骨。他们应该老死,病死,战死。我本非贪生怕死之人,也早该自行了断。那些人折磨我的身体却无法伤害我的意志。容家男丁全部战亡不过是帝王的诡计,他胆小怯弱,联合外人亲手折了自己手中的利刃。他最终一定自食恶果,不得好死。”阿姊不停咳血,眼里埋藏着最深的恨意,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阿姊去了别的世界寻兄长与父亲,那年冬天,死在她的怀里。容家败落,余她一人孑立于世间。她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享了容府数十年的温情,如今不过重归过往。
她本想划画自己的脸,孤生独往边疆,寻找父兄的尸首,妥善安葬。如今已知真相,她的命便是复仇的工具。她定将今日的伤痛百倍奉还,不死不休。
木槿爬上最陡峭的山,九死一生。寻了隐士的月心先生,她拜她为师,学制毒。她用嫩肤生肌的药草日日浸泡,快速焕新容颜,练的一副冰肌玉骨。但是草药皆毒,日积月累,毒性侵入体肤,日后再难解。并且换肌先忍脱肌之苦,如烈火灼烧之痛,如此,她也不曾间断。
师傅说她活不长了。她并不在意,她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这条命还有用。
山中日子平淡艰苦,她不曾为其皱眉。却日夜为仇恨煎熬,夜里心痛,泪流不止。她在山上穿了三年白衣,为容家上下守孝。
下山时,师傅问她报仇失败如何,成功如何。
她并不回答。失败了就死在仇人手里,成功了就死在自己手里。她的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改写。
上山时她满心恨意,木槿花开的正盛。下山时她仍不改初心,木槿花仍未衰败。三年,她看着山上的木槿花开又谢,那是她最后的安逸与怀念。木槿花下是爹爹温暖的拥抱,是阿姊的香甜花糕,是阿芝的等他回来。
不过大梦一生,木槿失了她的亲人和姓氏,无人再唤她容木槿。
宫墙与宫门形成了一座牢笼,锁住了时间,也锁住了里面的人。她们一生都在等待,或老去,或死去。她也把自己囚在了这里,在那杯鸩酒下埋葬。
木槿给自己造了个失了父母的良家子身份,伪了年纪,偷偷进了宫。那一年她十八。
名满益洲的贵女即使隐藏着身份也在秀女里锋芒毕露。帝王看见了她,也看上了她。一个本就倾国倾城的女子使了爱情的计谋,便是帝王也躲不过。
一时,宠冠六宫。她没有显赫的背景,位分不高。但帝王赏她羽衣华裳,奇珍异宝,给她建了宫殿,种下满园木槿,因为她一句喜欢。数不尽的赏赐搬到她的宫邸,他对她的痴迷几近癫狂。大臣们纷纷上书,他也为她力排众议。后宫人人都嫉妒她却又不敢招惹她。
木槿常常对着他笑,帝王说他喜欢。他不知她笑的是他的愚昧,笑这满后宫女人的日夜无望的等待。
她在木槿花下朝他笑,说,等夫君下朝。为他添衣也笑,说,夫君,天冷莫着凉。她身体不好却笑着为他起舞,说,夫君,笑了真好。
她身体不好,夜里常常钻进他怀里撒娇说身上疼。他就抚着她的脊背等她入梦。
帝王常说爱,他爱的是自己静心设计的皮囊,爱自己曲意逢迎的手段。
她常给帝王熬汤,里面下着难以发现的毒药,是她在院里偷偷种下的不起眼的小花。配合着宫殿里她亲手调的香,她这般努力,帝王的身体终于出了问题。甚至在上朝时咳了血。即便是再隐蔽的毒也有被查出来的那一天。但帝王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太医们束手无策。
那天,她簪了木槿花继续朝他笑,问他,夫君,今日的汤是否香甜?
她好像从未后悔与害怕。
帝王质问她为什么?昨日温情种种,笑靥如花尽是欺骗,可有半分真情。常道帝王无情,哪里却比的上她。
她折了枝木槿放在他手里,问他可知益洲木槿?她不等他答,自顾自的说下去。
妾是木槿,是容氏的养女木槿,是夫君的木槿,却不是帝王的木槿。妾的父亲是国之栋梁,百姓所依的容将军。妾的夫君是端方君子,容氏景芝。妾冠父姓,冠夫姓。妾的父兄和阿姊都死在帝王的猜忌下。帝王无情,木槿亦无情。
是他害她失了姓氏。
夜里为他抚平眉心的人,为他打起蒲扇的人,为他熬汤的人,求佛保佑他睡的香甜的人,竟是想要亲手杀他的人。
宫里的女人多情又无情,他是母妃上位的工具,是后宫女人和她们娘家想获得的依靠。他爱木槿的美貌与温柔,掉进甜蜜的陷阱,气愤与失望之余却是甘之如饴,如果她能继续骗骗他就好了,骗到他死为止,其实也不用多久。再唤他几句夫君,对着他多笑一笑就好。
那日之后,木槿再没见过他,他没即刻处死她已是意外,又怎么可能失了帝王的尊严再宠爱她。他大概快死了,因为她的药。她一点不后悔,这本就是她进宫的目的。木槿的花期很长,不过今年的现在已经开始谢了。直到她再看不见那些花,便开始在寝殿里日复一日的绣着木槿花的方帕。
她少时喜欢木槿,后来容家一夕倾颓,反而最是讨厌。年少时越温暖,长大失去后就越痛苦。她常看着宫墙里的这些花,所有人都以为她喜欢。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是用花来提醒自己罢了。
后来她听说民间有人造反,是容家的小将军。她花了所有的积蓄,托人送了信。
“景芝兄长,见字如面。一别经年,物是人非。闻君现今安好,木槿欣喜甚。不愿再问君往日飘零,今日谋之事已是艰难,往日然更甚。少时未婚夫妻,已是缘浅,盼君事事如意。委身囚笼,身不由己,既失本心。木槿花谢,人亦然。”
小小一封简讯送到了帝王手里,他知道这是木槿送予容景芝的信。他并未打开,差人好好护送。他的身体不太好了,上朝已经勉强。再不敢看木槿叫他人夫君。
那日之后,他派人查了木槿的身世,知道了很多事。她常喊身上痛原是因为生肌草药的毒发作。他夜里醒来,常看见她醒着给他打扇是因为她想阿姊想的睡不着。她的阿姊会在她害怕的时候抱着她睡,可世上再无阿姊。
他父王的江山由他守护,他父王的计划由他完成。他是木槿家破人亡的帮凶,罪魁祸首。
他快死了,独宠让他没有子嗣,他有些开心,父王最在意的江山终究还是败在了他这里。也算是为木槿报了仇,太医说他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现在已经没有木槿花了,他很想见她。
他写了遗诏,把天下送给了容景芝。如果容景芝当了皇帝,等她正了身份必定是皇后。可是他舍不得,天下和她总该是有一个留给他吧。
他自私的很,不想她唤别人夫君,不想她簪着木槿花对别人笑。又害怕容景芝因为他对她不好,不管她喊疼,抚她入睡。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赐了同一壶的鸩酒给她。他先她一步喝了,怕她在路上喊疼。
喝下酒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她站在木槿花下叫他“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