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是入秋时光,但南地濡湿多瘴,一山连着一山,重重峦嶂,未有止尽;于山路间赶得紧了些,便仍如盛夏一般闷热难熬。即便是方源自小生长于海边,习惯了咸湿潮热,对此地天气,也是难以忍受。他已是敞开了长衫衣襟,一手持着蕉叶作扇,一手拄着绿竹登山杖,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沿着岭间密林小道,向那岭上竭力走去。每走一段,便停下来拄着竹杖,自书箧内拿过瘪了大半的水囊死命灌水。尚未爬至岭腰,身上已是衣衫尽湿,汗如潮水般一股一股自体内涌出。难得灌了大半水囊的水竟是丝毫没有憋尿之意,更难得遇到此等喝水比喝酒还多的境地,令他不禁心生感慨:这万里路行得真是极其敦实,一步一灌铅,半点都没掺水,劳力费体劳心费神。
自那岭脚直至山腰,藤蔓缠绕,林木蓁蓁,活脱入了蒸笼一般。山路走了大半,人鸟加在一起,也没碰到过几回,白搭了他一番特意矜持的儒生形象装扮。
直至岭腰往上,几条山道汇来一处,人才渐多了起来。
方源再也前行不得,瞅了一处道边山石,卸下书箧,蕉叶竹杖抛在石边,四仰八叉地躺着,大口喘气。
每有女香客经过道边,尤其是少女少妇小媳妇,都忍不住回头多瞅几眼。湘妹子多情呐!当然也会招来她们身旁男仆男伴们暗中咬牙切齿的嫉恨。俊俏的面庞,颐长的身姿,虽说瘦了些,也略微黑了些,可仍是极其少有地英俊吸引人。
风流俊俏探花郎么,金銮殿试可不是胡乱点出来地。
状元,榜眼,探花,一进三甲。状元榜眼撇开不谈,唯有那探花,不光要有才,卷子题答得好,尤其要生得。。。。。。十分俊俏!
方源对那些羞答答火辣辣水汪汪娇滴滴的各种眼神,自小就习以为常。一张年轻的老脸,自幼就被邻里间的婶婶大娘街镇上的村姑婆姨们捏来捏去地吃豆腐,早就捏得比金陵皇城的城墙还紧实,且敦实;若是换作一般的金石古玩,老早就被盘出厚厚亮亮的包浆来。
男人长得英俊,也一样会招蜂引蝶。“我心不动,奈何风动”,他斜勾起唇角坏笑,将衣襟使劲紧了紧。
“呸!中看不中用的玩意!”,经过他身边的一大汉恶声骂道。
“哟,就你那软脚驴玩意儿中用!好好地走你的路,吃哪门子的闲醋呀你?”那大汉被他身边的婆姨笑骂着狠狠捏了一把肩膀,很厚实的腱子肉。
方源看在眼内,听在耳中,却懒得搭理。只在心里回骂:滚你先人板板的王八蛋蛋乌龟爬爬!不中用便不中用,大爷我乐意!怎么滴?
他斜躺着身子,把皮囊剩下的水又灌了大半,尚才起身背好书箧,捡起蕉叶竹杖,随着三三两两的游客继续躬身前行。
走出林间杂道,到得岭上,眼前豁然开阔。山风袭来,分外惬意,方源深呼一口气,大为舒畅。原来在那岭顶处竟是一片极大的平整旷地。
一座小有规模的破败道观,面向而立,呈于眼前。
方源捡木栏杆边一处高地站了,凭栏向下望去,但见岭下谷内,影影绰绰,隐隐约约,一处处竹屋茅舍顺着山路蜿蜒铺展,一簇簇,山明水绿,间伴着薄雾若纱,袅袅腾腾,宛若人间仙境一般,极其怡人心神!方源长伸了一个懒腰,呆了半晌,转身随着游人向那庙观走去。
观门大开,老朽得有些年头,与他心中天帝岭该有的道观宏伟模样不太一样。倒是山门旁一颗大树甚妙,其干虬龙盘结,极其高大粗壮,枝叶极茂,树荫将破庙颓院遮下大半。
浓荫之下,靠着树根坐有两名老者。
但见其中一人身穿道袍,手持羽扇,屁股下的山石上垫着一把茅草坐就。面前一块灰白旧布,布角以石子压上,布面墨笔画着一张乾坤八卦图。八卦边上又画有一张人面,面上朱笔写就蝇头小字,斑斑点点密密麻麻,字迹甚旧。
那破布上且又压了一方竹筒,筒内簪满细签,其旁另摆三枚铜钱,摇签蓍草掷钱看相一应俱全。
老者摊前正有一对年青男女,少女是一名俏丽村姑,蹲坐着,闭目合掌,嘴唇微动,念念有词,神态甚是虔诚。紧挨着她身边的那青年生得浓眉大眼,一副紧张至极的憨直模样,蹲在少女身边,上身挺得笔直,双手握紧成拳放在膝上,紧紧盯着老者面目,目不斜视。
少女叨念完毕,捧过竹筒来,重又闭上眼睛,双手捧着竹筒晃了又晃,颠出一支签来。
那青年忙捡过签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与老者。
此际方源恰已来至他们身旁,他只扫了一眼几人,便乐起来:唉!娘们跟前如生了瘟疫的鸡仔一般,脖子涨得都快比鸡冠子还要红紫,这会儿心里铁定比入了笼的野雀儿还要担惊受怕,扑楞楞乱跳着呢吧?准一怕媳妇的怂货没跑调儿。瞧那股别扭劲儿,还没得手嘛!只是今日遇到了此等老神棍,经他一番口吐芬芳,少不得兜里的铜板儿多破费。
方源斜咧着唇角放慢脚步。便又多瞧了那老者几眼,只见他鹑衣百结,不知穿了多久岁月从未洗过一般。且因天热,摘下葛巾道帽丢于一边,灰发上翘,便若雉尾般坚挺杂乱。本来是手摇羽扇,从容地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却硬是被那一头乱发一身破袍给破去功相,只差面上写下“骗子”二字。
那老道士见方源望来,微微挺直了腰身,弹了弹道袍,正襟危坐,目不他视,手中一把破灰羽扇子兀自慢慢煽摇。他微垂双目,拈着竹签,眼角余光瞥了面前男女一眼,清了清嗓子,才缓声言道:“得签阴阴圣,辞言‘三藏取经往西天,路途险难得齐天。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这对青年男女显然是涉世未深,不明白江湖上蒙骗的道儿,自是不懂得签文判词深浅,单听得“险难”、“家何在”、“马不前”,那青年兀自就心慌了,直楞楞地,身板儿挺得笔直,双拳握得更紧,无处安放,脖子、额上青筋全都迸了出来。少女也是面色苍白,额头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珠儿来,只是强自镇定,伸出手来,紧紧攥住青年袖角。
老道儿见火候已成,方缓慢说道:“得签不是甚好,不过,二位求因缘嘛,大可放宽了心‘劝君不必置疑,伉俪同心可长行,举案白头同偕老’,专心致之,莫要强求,得一贵人相助,必有可成之善缘。可成之善缘呐。”,他轻摇着羽扇,言及“贵人”二字时,又是轻瞥了一眼方源,大有投桃之嫌。
方源一声轻嗤,心道:你这混江湖的把戏门道,大爷咱在晃着屁股蛋儿满镇子跑地时候,就已耍得门儿倍清,炉火纯青地那种。
那青年男女得了老道“同心长行,白头偕老”的解辞,相视一笑,出了口气,紧绷的身心神经方才略松下。青年抓住少女的手,紧握一起,少女旋即俏面绯红,一边继续听着老道儿言辞,一边向她身旁青年斜乜几眼,水汪汪的眼睛,真都滴得出水来。
却听得老道儿言至“可成之善缘呐”之后,拖长了音言道:“但是——”便即住口不言。
面前二人同向老道儿望去,又心慌起来。
老道儿吭吭轻咳两声,放下手中竹签,一手缓摇破羽扇,一手捋起胡须,那捋须的手搓来搓去,就悬停在了胡须下,拇指搓起并拢的食指中指,搓了几遍,看得方源直乐:老狐狸碰上憨小伙喽,此际该上铜板儿啦!白搭了他一番口吐白沫的说辞,捋不上道儿嘛。
那老道儿重咳了一声,青年方会意过来,忙松开姑娘的手,自腰间摸出一粒碎银,恭敬捧与他。
老道儿乜眼一看:嘿,老大一块,成色十足。忙接过拢入破袖筒内,方才缓缓续言道:“但是么,好事多磨嘛,本大仙斗胆多泄露一句天机,二位可听好喽,那就是‘天与不取,必受乖戕;运到不贪,自有善得。’”
二人对这两句白话倒也是听得全懂的,忙着点头应承,自是将老道儿一番言语,奉若神明。唯有方源,看的臊得慌,不忍听,不忍视。他便撇下眼前的乐子,向旁边另一老者摊上望去。那老者伏于面前破桌之上,似是早已睡熟。因其伏于桌面,观不得相貌,唯有头发花白,用一根竹簪簪起。衣裳虽是老旧,却比那道士整洁干净许多。桌旁一尊陶坛,坛内装满清水,水上浮着半只泛黄葫芦瓢。桌边上又摆有一扎草香,香草边上摊着一块木板,板上用烧火炭灰歪歪斜斜写着:水三文一瓢,香五文三支。水香皆要,一十六文。
方源那上山之际冒火的嗓子,此刻已缓过劲来,只是箧内那一大囊水,早已所剩无几。他即刻明白算盘道儿,毕竟如他一般随身携带一只大水囊的香客,还是不多呐。
他自腰间摸出五个铜板,唤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微抬起头,翻着眼皮乜瞅了方源一眼,旋又伏桌睡去。
方源笑了笑,将手中铜钱丢于桌上破陶碗内,自取了三支香,往庙内走去。
待进得庙观,却见那院内竟是比观门还要破败,各处枯叶陈地,也无人打扫,墙壁上爬满枯的绿的蔓藤,青石地板边角儿长满青苔,一方大石钟扣于墙边,另一边的鼓架早已朽烂,也没了鼓。沿着青石道走入正殿,其内一尊居中,羲皇娲皇二祖并列,三清四御五老依次围列,与一般道观并无太大区别,只是众神石像漆身斑驳,都不能算作有漆有绘,显然香火并不是有多兴旺。
方源恭敬进了香,却并未行三拜九叩正礼。只是双手作儒生礼,拜了三拜。拜毕便抬首向羲皇氏望去,赏游起来。
方源自那夜翻墙攀出成贤学宫,偷摸着往十里秦淮大饱了一趟眼福,艳福自是不敢的,也来得不及。他听得探花郎次日便要骑马游街,又羞又愧,自觉丢不起那人儿:好歹也金笔一挥,点个状元郎不是,咱不要,您这朱老儿不能不给嘛,忒不上道儿了不是。又听得七七满城地寻他,差点没将皇城刨了一遍,他便忙不迭地逃出城来,换洗衣服都不及多带一身。出金陵入武当,自荆楚至潇湘,一路游历过来,对那道家一脉学说多有推崇;其实是推崇道祖那“清静无为”一说,用那腐儒大哥训斥出来的言语变了味儿的话就是“无所事事”“一事无成”“正事不干,混事也不敢”。
想起方居正那憋成内伤,跺脚大怒的模样,方源心中一乐,愈发亲近这些浑身残破且模糊的各尊石像来。忍不住便向那羲皇氏多看了几眼。
道家八卦一门,自天帝盘古开辟混沌至今,于娑婆世界一共三次显世,皆创下伟绩霸业。一是远古世纪,神妖人三族并立之世,羲皇氏入仙界星河得龙马负图,大演而创八卦;遂驱神族入神界,赶妖族入妖界,人界之内,令神不得现世,妖不得成精;得以创建人族霸业。羲皇氏是为人族始祖,三界大帝。二是近古世纪,人阐截三教并立之际,南瞻部洲界内,河出图洛出书;姬皇氏得之而演八卦,得人教道祖一门辅佐,创建大周王朝,敕建封神榜。三是当世前朝,龙眠隐于苍梧山帝岭畔,建草堂陋居隐世;直至刘皇氏三顾茅屋,龙眠出山,集合儒道二教大学,重演八卦阴阳;以一人之谋力而三分天下,辅佐刘皇氏于蜀地创建龙阳王朝。龙眠仙逝后,蜀人对其敬爱追思极深,举国披孝,时至今日,蜀地民间仍是头不除巾。便连仙门大派峨眉一众子弟,也多是白衣白袍,头饰白巾绾带。
方源于殿内转圈环顾一番,追古思今;待出门时,便见那对青年男女也已敬闭了香,正恭敬地行那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忽地磬音大作,绕梁不绝。
整座道观,瞬间光华万丈。奇光异彩破观而出,直冲云霄!方源眼睛一晃,有些晕眩,再睁眼时,那光华已是渐渐散去。
方源忍不住多看了那憨直青年和俊俏村姑一眼,难不成真是一对应运奇人?!那二人也被眼前景象给蒙住,直愣愣立在殿前。
昨晚未上天帝岭前,同那诸葛胖子吃酒打屁,迷迷糊糊之际,记得他曾神秘叨叨过:到了天帝岭上神庙,务必务必要虔诚拜上一拜;据镇上古老相传,若是精诚所至,得了天帝道韵青睐,得听神岭道谛之音,身披五彩神光,便有大机缘加身!胖子笑眯着眼,遮着手掌凑近他耳边:大机缘!大机缘!言语断续之际,舌头发硬,酒嗝不断,一股酒臭,醉得不轻。
那俊俏村姑抬手捂住嘴巴,蹦跳着,一手摇晃青年胳膊,喜道:“大山哥,神仙老爷显灵了,真显灵了!我就说圣山上的这座神庙很灵验的!只要心诚,有求必用!”
那被叫做大山的憨直青年,一手挠了挠头,拉着身旁女子的手,言道:“阿英,小声点,别吵着神仙老爷,快跪下磕头。”言罢重又跪下。阿英也跟着他跪着,二人又郑重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大山离去之际,见方源望着他们,报以咧嘴一笑,方牵着阿英的手出了殿。
山上神仙,人间修士,各有各的因缘际遇,羡慕不来,方源看得很开,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何庙观中如此之大的声响异象,竟是未有引起其他香客的诧异。抑或是圣山脚下神仙多,哪怕是那些山野村人,也都比外乡人见惯了大世面也未可知。他望向那羲皇氏石像,咧嘴一笑,亦即出门。
方源出了山门,天已正午,抬首望向天空,秋高气爽。那摆摊的老道儿已是招着手言道:“小兄弟,小兄弟,算一卦?很灵验的。”
方源并不搭话。
那老道儿却兴兴癫癫地言道:“我观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笔挺齿皓,身直肩宽,双目闪金,眉生毫芒,睫若牛王,面如秋月,更兼之垂臂过膝,十指纤长,实乃三十二圣相具备,八十种妙好皆全。大才!大才呐!再兼之气清神丰,体放瑞光——”
方源倚着墙角卸下书箧,捡块山石靠墙根坐下,咧嘴笑道:“别哩,老神仙,您老还是省省口水吧。我这全身上下,就这身衣服还值个十钱八钱,兜里铜板儿都不超过十个,您老就别浪费心神了哩。一口气夸那么多,臊得慌。”,言罢自顾从箧内掏出饼来吃食。
那老道儿闻言也不尴尬,站起身来,将灰羽扇别于后颈衣领内,拎着袍脚,蹦跶小跑几步,挨着方源一屁股坐下。搓着手,嘿嘿笑道:“小兄弟,讲话倒是挺实在。吃啥呢?”
方源听得他肚中咕隆咕隆直响,掰了一半干饼递与他道:“有些硬哩老神仙,就怕您老牙口不好,嚼不动呐。”
老道儿嘿嘿笑着,伸手接过饼来,撕着往嘴里塞去。吃了两口,又干又噎,伸长了脖颈,直直地干咽。方源歪嘴一笑,将水囊递与他道:“您老倒是慢点儿,可别给几口粗粮破了您这仙风道骨的功相哩。”
老道士抢过水囊,举起喝水,没喝两口,水囊给喝空了。
他将空水囊递与方源,伸出拇指,咧嘴笑道:“中!小兄弟,上道儿!”
边言语边伸长了脖颈望向面前箧内,便伸手去那箧内扒拉。
方源直直地将老道儿伸向箧内酒坛的老手拨开。那可是他费了老大力气,才自金陵皇城魏国公府内老桂树下刨出来,又不远万里特意背来苍梧山的埋了十七八年的女儿红。
老道儿嘿嘿笑着,又转去摸那块荷叶包裹着的酱卤肉。
又被方源将他手给拎了出来。
方源嚼着干粮,伸手指向后山,笑道:“别这样地不见外呀您老,那些都是专门孝敬龙眠老神仙的,我自个儿忍老久了都,没舍得吃哩。”
老道士猛咽了几口口水,嘀咕着:“孝敬那死人个啥么,他也吃不着呐,浪费,浪费。不如咱哥俩吃了喝了实在,中不中?”
方源起身背起书箧,摇头笑道:“不中,不中。真要想吃,不嫌路远,赶晚上您老就屈尊挪开这神仙窝儿,下了山去,等我祭完了武侯冢,今晚儿咱哥俩就在他那茅庐边上喝两碗,中不中?”
老道儿喜得屁颠屁颠,嘎嘎笑着:“中,中,中。”
方源已是重又捡起起蕉叶绿竹杖,向老道儿挥了挥竹杖,往庙观后山,随着游人下山而去。
一路蜿蜒曲折,到得岭下,但见一片碧绿小湖,波光粼粼。湖边十多丈处,三间茅屋草堂,堂前堂后,湖水边上,许多赏秋的游人香客。
方源近得茅屋前,便见那右门柱上篆书镌着一联:“龙卧南阳圣主三顾成霸业奈何出师未捷终抱憾”,却是空着左边门柱,并无下联,亦无匾额。
此处便是武侯故居,龙眠草庐了。
方源进了茅屋,但见正墙裱糊着一幅泛黄的画像。画上之人端坐竹椅之上,手执羽扇头戴纶巾,三绺长须,长眉细眼;一身道袍,飘然出尘;清癯地颇有几分仙气。只是那画纸残破了好多好多小窟窿,极为陈旧。西间房内,靠墙边上放着木犁钉耙锄头,自然都是些锈到只胜木柄没了铁角的老朽物件。墙上挂了蓑衣斗笠。东间房内,一张矮小扁长破竹床,再无他物。
简陋地令人悲慨。果然称得上是草庐陋室,寒酸地不忍久观。
任你千古功臣万世圣贤,身前雄才伟业,身后也都已随那龙阳王朝分崩消散而亦即消散,只存几间草庐留世间。
方源出得门来,再次向那门联望去,心中不胜感慨。
正望着字联出神,听得身后哐当哐当直响,方源转身低头望去,便见一老妪弯腰驼背,拄着竹杖,右手不停颠着半个残破的葫芦瓢,直伸到方源身边,瓢底几枚铜钱,稀少地很。方源自腰间摸出一枚铜钱丢于瓢内。
那老妪兀自伸手颠着破瓢,拄杖弓腰,站在方源身边。
方源见她实在是年老体弱地可怜,又摸出两枚铜板放在瓢内。言道:“可真没有了啊老嬷嬷。”
老妪拄杖蹒跚,颠着瓢儿自向别的游客乞讨而去。
方源转去屋后。荒草丛中,一处矮丘包,不去仔细分辨那残破石碑,都不敢确定这是一处坟地。碑上几个痕迹残缺的篆字:武侯龙眠衣冠冢
方源卸下书箧,放好蕉叶绿竹杖;自箧内掏出荷叶包裹着的酱卤肉,撕下一块同那坛老酒于石碑前一起摆好。时鲜瓜果倒是没有。他自己不喜吃素,料那武侯老神仙真若在天有灵,也是不喜吃素的呢吧。更要紧的是,兜里是真没钱了,能省就省;除了酒肉,一切从简嘛。
方源拍打了袍子,又细理了理衣角;向着那衣冠冢站好,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待三揖礼毕,尚才去那碑前将酒捧起,拍开封泥,捧着泥坛于碑前稍倾。
酒液汩汩,黄灿若金,又如琥珀一般。香气四溢。
他放下酒坛,又揖了一礼,笑言道:“武侯老神仙好哩,素闻大名,久仰久仰。宁海方源,此处有礼了。带了点俺们海乡特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酒后劲可足着呐,号称醉八仙,您老可悠着点喝,可别醉了哩。”
他不禁想起诸葛胖子,白白胖胖笑眯眯,鼻子眼睛都笑挤到一起:“撒子四嘛,瓜娃儿,爬边儿去!这手不酸,说不酸就不酸。“、”有着点嘛,有着点嘛哩,可别嘴喽哩——”。
悔棋悔得理直气壮,醉酒醉得一塌糊涂。
帝岭脚下小镇内,诸葛瑾正躺在酒幌子下边老藤椅上,眯着眼扇蒲扇,冷不防一个激灵。他欠起身来言道:“文凤哩,天要黑了呢吧?那瓜娃儿可真不回喽哩。”
蜀川腔调夹杂着湘音,好听地很。
天幕已暗,游客早散去。方源收拢了干柴,于湖边低地避风口处生了火。卤肉就着老酒,紧一口慢一口地喝着嚼着。一坛子酒不觉喝了大半,已是醉意上头。他转首望向岸上那三间茅屋草庐,自箧内拿出日用小刀,起身拍了拍屁股,摇摇晃晃地走至草屋外,吹亮手中火棍,就着月光,盯着那半边篆书联子看去,“龙卧南阳圣主三顾成霸业奈何出师未捷终抱憾”,太悲戚了不是?
他握刀抬手,于那左门柱上一刀一刀刻去,“凤栖苍梧天帝一怒开鸿蒙胜却饮马星河任逍遥”。酒醉手不稳,却更好应了那篆体一番古意磅礴。
正自盯着门联,冷不防屋内鼾声大起。
方源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举起火箸蹑手蹑脚走入茅屋内看去,却原来是那个白日里乞讨的老妪侧卧在瘦竹床上,正在酣睡。
方源心中念叨:“妈祖保佑,妈祖保佑,大半夜地,不带如此吓唬人的哩。”
他自退出茅屋,转身向那火堆旁跑去,尚未跑至,便见那篝火堆旁,一人正捧着坛子喝酒。
方源匆匆跑去,嚷嚷道:“别呐别呐,您老可真不见外哩!”
老道儿砸吧着嘴,向方源嘿嘿笑道:“小兄弟,你这可就不太中喽,说好的一起茅屋边上喝两碗的么?怎么就先偷喝起了恁,老道儿我再晚来几步,这酒肉可都没喽。”
方源挠着头,蹲下身来,嘿嘿笑道:“这不是没碗呢么。也就那么随口客套一句,谁想着您老神仙还真来呐。”
老道儿抓着半块酱卤肉往嘴里塞,油腻的手向方源面前晃道:“不中,不中,不中了呐。”
嘿嘿嘿。
呵呵呵。
二人相笑无言。
方源夺过酒坛子来,仰首灌酒。心内想着:真亏得这老道儿过来作个伴儿。黑乎乎的荒山野岭,吓死个人哩,着了那死胖子的道儿喽,这回赌得真不上算。
酒醉人朦胧,渐渐睡去。
数道剑光,匹练一般,自西南方飞掠而至,转瞬掠过罗浮山,入了圣山苍梧界内。
御剑众人,白袍冠带,衣衫飘飘。只于空中略一停顿,便即分散,往苍梧九峰各自飞去。
剑气冷冽。
人如仙。
峨眉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