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再次醒转之际,天已大晚,夜风起,月色溶溶。他斜靠在断树树根,浑身剧痛无比,腹腔更是如刀割一般。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便是一双眼睛。只是每眨一次眼每转一次眼珠,都是头痛欲裂,耗费极大力气和心神。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忍痛苦。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睡却又熟睡不得,一晃儿功夫,不知被疼醒几回。
再次被痛醒之际,已是皓月当空,映照得前方湖面如明镜一般。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明月。夜风习习,草虫啾啾。只是那观月之人,毫无半点飘逸之气,躺靠在山坡树根,唯余一口气吊着呼吸,腹下被那小辣椒拳击之处,自内而外,寸寸欲裂。只觉得无数股劲气在腹内肠腹间,四处乱窜。痛得他牙齿乱颤,冷汗顺着额头直往外冒,全身都湿透,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嘴唇舌头咽喉,都是燥热干枯,又冷,又燥,又渴。汗水流得额头脸颊脖子直痒,偏偏连抬手擦汗的一丝力气都无。
他心中忍不住狠骂了一声:“贼狠心的小娘皮,真个是忒小心眼!只刨了两坛酒而已,又不是刨了你家祖坟!至于么,粘屁股糖似的?出手那么狠辣,要人命么!”
心中尚未骂完,远处一道白光匹练,划破月夜,瞬息而至。方源急忙闭眼屏息。
杨婕妤立于御剑之上,悬停湖边,眼神冰冷,月光之下,一袭白裙,长发飘飘,宛若谪仙。只是,神情冷极,若冰山一般,令人发寒。
冷气森森!杀气森森!
她收剑入鞘,落下身来,沿着湖边小径,向方源走来。
吓得方源赶紧闭紧双眼屏紧了呼吸,咬紧打颤的牙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狠心小娘皮发觉他醒着,猛地再给他一拳。说不定只再要半拳,这吊着的半口气提不上来,就真要一命呜呼了。
杨婕妤已来至方源身边站定。
方源只觉得一股杀气刀子一般,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周身冷飕飕,寒气若冰,一股一股,直浸入体内。此刻,唯有装死。
杨婕妤站了片刻,拼起右手食中二指,聚气于指端,一团精光,如月华一般,凝如黄豆大小,悬于指尖。她忽地向着方源一指,那团光点嗖地窜入方源腹部,在其腹内炸开。
方源身子猛地一抽搐,只觉得腹部宛若千万把利刀同时四处乱刺乱刮,又若是被那万箭齐发,密密麻麻,一簇一簇,攒射不停。他啊地一声苦叫,便即痛晕过去。
杨婕妤看都未再看他一眼,转身向湖边走去。于湖边立了片刻,忽地反手自背后剑鞘抽出长剑,向那碧澈明亮的湖面一剑劈去!
剑身骤亮,光华大作!
一剑犁起千层浪!碧湖镜面上,水面先是被一线切割披开,如嫩豆腐一般,直往下切,向两边分隔去。随后,湖水骤然呼啸,高窜而起,水浪翻滚四溅,高过十数丈。湖面炸裂如沟壑。嗡地一声大响,整个碧湖漩涡转动嗡鸣。水汽纷纷下落,雾气濛濛,帝岭岭畔上空,如下了一场秋雨。
水花落尽时,那碧湖涟漪荡漾,剑气劈出的湖岸沟壑,竟然隐去不见。
杨婕妤回剑入鞘。盘膝跏趺坐于湖边,竟自呼吸吐纳起来。
方源吓得一动不敢动,连腹内绞痛乱窜的气机凝聚的屁,都被他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大丈夫立世,能屈能伸;死则死尔。刀子砍脖颈上,那也是面不改色。可真要被这小婆娘三拳两拳地一不小心便给捶死,那也真真太窝囊了些不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
风言风语满城飞,可连那妮子的手指尖儿都没能够碰得一下,就这样不清不白地被揍死,太亏了不是!?
筑基期巅峰境的修为,虽是窝着一肚子火气,可真要入定起来,便是瞬息入定,神识遍延碧湖,山野。林间兽走,草间虫鸣,水珠滑落草叶,悉悉索索,皆入神识。不远处方源那憋着气小心呼吸、一动不动的怂样,自然逃脱不过她。
杨婕妤忽地展开双臂又轻柔拢聚,如飞天将舞;长袖飘飘,鼓荡而起。随着袖起,两股气旋瞬间扫荡林间湖岸。
方源心中一惊!咯噔一下。
还好是有惊无险。继续一动不动。
碧湖之内不知历经多少世劫,都未曾遭过今夜之罪,被杨婕妤一剑劈出湖面,于林间、草间、岸间,竭力蹦跳拍打尾儿、翕张着嘴,或是一动不动死透了的鱼虾们,皆都在气旋横扫过后,被包裹丢入湖内。
她重又入定。
拂晓时分,杨婕妤起身,于湖边静立片刻,顺着湖径,一步一步走入林间,向帝岭上走去。
方源直待两柱香过后,确定四周再无任何动静,也再无一丝冷飕飕寒森森的迫人气机,方自出了一口大气!
他浑身仍是巨疼。腹间无数股气机乱窜,又疼又热。不知流了多少汗,整个人都虚脱了。嗓子干得冒烟,燥出火来,奄奄一息。
他拼尽全力,抬了抬胳膊,竟然能动了些,不禁欣喜。挣扎了几次之后,猛一翻身,整个人向着坡下滚去。被身下草叶树枝划得如刀割一般剧痛,滚了几圈,便动弹不得。
他歇了片刻,又强忍剧痛,支起身来,一寸一寸,向那碧湖爬去。直过了一个多时辰,红日照耀湖面,方才爬至碧湖边上,寻了一处缓些坡岸停下。他大口大口喘息不止,每喘息一口,都喷出一团热浪。又歇息了半刻,长吸一口气憋满,支起身来,猛地一翻身。整个人终于顺着岸边骨碌骨碌滚入湖中。
他竭力保持自己神识清醒。幸得没有一丝多余力气,真怕一不小心滚入水中之际晕了过去。没被那婆娘打死,却被水给淹死,那真是倒霉悲催至极。
自打记事起便光屁股赶潮,一个猛子扎入,能从海中抱出鱼儿来,从不落空的方源,要真是被一个小小浅水湖给淹死,传回老家村子,那还不得是村镇上几十年都没出过的天大笑话。
方源憋着一口气,于水面猛一翻滚,仰面向上,手脚竭力齐动,靠向岸边。
直划到了岸边上,摸腾半天,抓住岸边一绺草藤,方才吐了浊气,翻过身来,趴于岸边,一口一口狂饮起湖水来。
他直喝了个足饱,才感觉嗓子好些,体内腹间炙热的气机,尚才轻些。头一遭觉得那水竟是如此甘甜,比藏了几十年的老酒还要好喝。连那身上的疼痛苦楚,也轻了些许。
他索性便抓着水草,吊在岸边,一直伏于水内。
书上那些个山海杂经奇志异怪,不都是些一不小心迷路于荒郊野岭、破庙破观、山窝窝之内的时候,一不小心便有成仙奇遇的么!?碑裂得仙经,观棋烂樵斧;最不甚,也是妥妥儿的诱惑人的漂亮鬼魅狐狸精呀!怎地一轮到自己,便是被揍了个半死,憋了个半死,喝了一肚子泡澡水。由不得方源不憋屈。
好在那小辣椒没再回来。
谷内一个人影也无。
直躺了半晌,日过午时,方源才觉得身上疼痛好些。腹间乱窜的气机也渐渐散去,不似之前如火炭烙铁一般,气力也恢复了些许。只是一连三顿未吃颗粒米,腹中空空,不疼些,便又觉饿得发晕,大口大口地喝水也不顶用。
他摇摇晃晃爬上岸来,跌跌撞撞走至岭坡上。便见那自金陵皇城一路跟着自己直到此地的书箧,已被撞成一片一片,稀碎。可怜,竟还未来得及装过一本书。水囊炸裂,肯定是再装不得水。
好在还有一件换洗袍子,裹着的针线火石防身小刀儿都还在。
方源一一捡起,用那破袍子重新包好,打了个包袱结,连同破水囊一起,背于肩上。
他自己都有些奇怪,受了如此重的伤,大树都被撞断了去,这一身骨头却未断裂。只是那痛苦疼痛,实在是扛它不住。
他于岭畔捡了些干柴,堆于湖边避风口内,生了火,又自湖边捡了两条大些的死鱼,树枝叉上,烤了起来。天大的事儿,便是那小娘皮即刻回来,也要填饱了肚子,做个饱死鬼才是。
他吃饱了肚子又歇了一个多时辰,杨婕妤仍未回来。
大半天过去,一个游客未至,谷内空荡荡的。
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那茅屋草堂走去。
待走至屋前,方源不觉一个趔趄,明明是前日晚间才自己亲手刻上的篆联,此际却无一丝新刻之痕迹。
字联仍是还在,只是那每一字每一笔一画,皆如上联一般老旧斑驳,如历经风吹日晒,长久岁月。
方源忙走入房内看去,一应陈设依旧,只是被文凤呼作阿蛮婆婆的老妪,也不在屋内。
他不觉愣住,急急出了茅屋,往屋后小冢跑去。到了碑前一看,那敬给武侯龙眠的一小块酱卤肉,仍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