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收拾好了东西，起床铃声一响，我就离开了学校。在镇上等着外地的父母，叔叔姑姑回来。
到了下午，一家人都聚在了山下，我们一路上无话地向家走去。
离家越近，姑姑的脚步就越快了，上楼梯的时候，几乎是跑着上去的，我跟在她的身后，但是仍然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一把扑倒在伯父的身上的。
村里的亲戚已经帮伯父换好了衣服，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戴着一个黑色的帽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旁边。姑姑哭得头发凌乱，他却没有一点儿的动静了。我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不知道我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能够让自己不难过。堂叔拼命拉着姑姑，不让她扑在伯父的身上，一边流着泪拉开她，一边说道：“千万不能把眼泪滴在身上了，这样要不得安生的，你这般伤心，他不得安生的。”
姑姑哪里听得进去，觉得死去活来，两三个人拉开了姑姑，我们也都见过了伯父最后一面，然后他们就要把伯父放入棺材里了。因为我们是孩子辈的，伯父一生孤身一人，没有子女，所以入棺的时候我们都不能在旁边，不仅不能在旁，还要走得远远地，看不到房子的那种。说是担心他一辈子没有孩子，有执念，不肯独自一个人离开……
很多年后，提起伯父，我说爱美了一辈子的姑姑，那一次哭得没个人样，姑姑说：“你们作为孩子是觉得你们伯父凶，你们都不知道你们伯父对我多重要。我们家，你伯父是最大的，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出去闯荡，供我和你两个叔叔读书，爷爷奶奶那时候没空，都是你伯父一个人照顾我们这些弟弟妹妹的，没有你伯父，哪有今天的我们啊！”说着说着，姑姑又流下眼泪。
伯父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他们都说伯父当过兵，所以做事很严厉。伯父原来还是个高级厨师，有厨师证的。家里来重要客人的时候伯父总是亲自下厨，做出来的菜总是吃不够。爸爸曾经告诉我，伯父年轻的时候的确是成功的，那时候他也有个喜欢他的女人，他在县城还有一套房子，他当兵还有军官证。因为赌博，把房子输掉了，军官证也抵押给了别人。从那以后，伯父就堕落萎靡不振，以酒为生。我从未听伯父提起这些，所以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是姑姑的话，我是深信不疑的。没有伯父，我也许早就成了社会不良青年，也许小学毕业就嫁人生子，也许早就堕落下去成为没有一技之长的偷鸡摸狗的盗贼……虽然我今天仍然没有出息，但是我没有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也是那一年的深秋，我第一次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从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死掉，只不过是这个死去的人的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然后肉体会在泥土下，棺材里永生。从前，我一直以为，死一个人不过是少一个人，一直觉得死亡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我后来才知道，亲人的离去，对我们是一种长久打击。死亡并不是换了一种方式生存，而是永久的失去，是多少悔不当初都无法重来的遗憾，也是多少悔恨都再没有如果的悲切。
从此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我一直以为我是恨我伯父的，我后来才发现，没有他，我竟然什么也不是。没有他的威慑，我口无遮拦，没有他的监督，我一落千丈，没有他的引导，我不得始终……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上，最令人不痛快的事情是没有生在富贵人家，我后来才知道，最不痛快的事情是本来可以指引你成功的那个人消失了。在你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想法的时候。
若干年后想起来，除了感慨，就算是再多的悔恨，连一句谢谢和抱歉都没有办法给到。
我后来还失去了很多很多深爱的人。越长大，经历的生离死别越是频繁。但是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听到伯父走了以后那种剜心之痛。
四年后，我的哥哥意外离去，原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天平终于彻底坍塌。又两年后，表哥也离我而去。
我最后终于没有了眼泪，终于再也不像初中那时候怎么样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也再没有了当年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生离是懂事开始就家常便饭的事情，死别在上演了几次之后，疼痛已经麻木了我的呼吸。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梦见已经离开我的哥哥，我在梦里哭，喊，都抓不住他，怎么追，怎么赶，都靠不近他。
我一直都以为，我的童年一直是一个人长大，我长大以后会有很多的机会和家人好好地在一起生活。在我书都没有读完的时候，失去了两个挚爱的家人。
我的天空从那以后，开始笼罩着灰色，我害怕哪一天一个不该响起的铃声带来什么黑色的消息。我终日颓废在床上，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因为最终好像我们都要离去。不因别人的不舍才继续，也不因自己的不甘而改变。
我曾经坐在伯父的房间望向窗外，窗外是两棵青桐树。没有人会不知道他走的那一天，最后的时刻心里在想什么。我曾经也想着，活着已然没有了意义。可是当我看到老家门口的青桐树的，突然觉得生命的意义何必止于此？
春暖花开的时候，周末在温暖的天气中熟睡。
我梦见奶奶做了最家常的水煮苦麻菜，苦麻菜被剁得稀碎，我端着两碗菜放到饭桌上，对着坐在门口那个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说：“晚饭做好了，进来吃点吧！”那个男人没有回头，只是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语气说就在门口坐坐，坐一会儿就走。
醒来时，眼角有泪。山间的阳光已经洒在了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