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眯着疲乏的眼皮望着冬日蒙蒙的太阳，张道古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最近好像睁了好多次眼睛？
摇摇头把这想法赶出脑子，有闭眼就有睁眼，这有什么奇怪的，算了，该去吃午饭了。
张道古做起来，收了躺椅，没放回拿来的地方，而是顺手靠在了门里的墙上，然后就转身锁了门，决定到镇上吃点东西。
“你说这吃点啥呢？嘿，你看这爷一下就过上老爷的日子了，吃了上顿想下顿，别的万事不操心。”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许是刚睡过还没醒透，连思维都是跳跃的，乱七八糟。正想到那些做老爷的人物平日里吃喝用度又该是怎样的呢？张道古的视线忽然就被人群给吸了过去——前面一堆人围一块儿干嘛呢？
本来就是闲散人员，有热闹不凑一下，那不是对不起自己的日子么。张道古边嚷嚷着：“让一下啊，让一下。”边就朝人群里面挤过去了。可能是里面的东西太新鲜吧，被他挤撞了的围观群众，倒都没有和他争执，仍是只顾着脑袋朝里面瞅，这也让张道古的好奇心更重了。挤了几下没挤进去，蹦了几下还是瞅不着，张道古有点急了，这里面到底是啥啊？这心里就直刺挠。
转身去街对面的日杂店里喊了声：“叔，梯子借用一哈啊。”就把人家摆在门口正在卖的铁梯子搬了过来。店主瞅了一下，见是张道古，也没多说话，就让他搬了，也是知道就算不让，这小子估计也是要嚷嚷不就是个梯子么，又用不坏，难道说你这梯子质量不行？算球，由他吧，也对，反正用不坏，说来这小子倒也明白，借了用了不至于影响卖相，平时也够小心翼翼的，再说了，都是镇上的人，又不是周围村里来赶集的，哎，这一下子想的有点多，还是专心做买卖吧。看旁边的顾客拿起了一个拖把，老板赶紧过去介绍，就任由张道古拿走了梯子。
“说来这现在都变成铁梯子了啊”，张道古也是个乱想的主，“印象中小时候好像还是木头的哩，自己瞎钉在一下，看着就没这新家伙好用。”
把三角梯子架好在马路当中，也不管周围过路人的咒骂，张道古就朝上爬。看他小心翼翼的，手脚并用的朝上攀登梯子，如果不看梯子的高度，怕不是会以为这是一座刀山——高耸入云的那种——步步惊心，所以才要每一步都稳的很，两脚都落在一级上，双手再朝上换，然后再抬脚，脑袋都僵硬的，只等第一支脚在横杆上左踩右踩踩稳了，才能把第二只脚挪上来，总共五阶的三角梯，也只爬了四阶就算完事了，再不敢朝上了。
踩实，立稳，转身，抬头，挺腰。
终于，能看到这些闲的蛋疼的围观群众在看的是啥了！还没来得及发出这样的豪情，张道古就觉得这么站着不稳，也不管裤子了，就那么坐在了三角梯的最顶一阶，然后，终于看到了————
“这都是啥啊？不是，这种事情还能见着真的？我还以为都是故事里瞎写的呢。你说这好好的世道，怎么还有这种事啊，长见识了。”张道古自言自语道。顺着他的视线，人堆里的事情清楚可见，原来里面就是传说中的“卖身葬父”！只见地上用红砖碎块划拉的几个大字“卖身救父”，说实话，字不咋样，大字里侧跪着一个姑娘，低着头看不清相貌，也不说话，旁边躺着一个全手全脚的中年男子，面色倒是不是很红润，但也不像个死人。旁边几个围观的大妈正在联声劝着这姑娘，人言嘈杂，乱七八糟的，也听不清楚。
看了半天，发现没啥变化，张道古的耐心也没了：“这有啥看的，卖身葬父确实稀奇，但这就写了个字，也没见谁买啊，实在是没劲得很。”就打算从梯子上下来。这话的声音或许是大了点，旁边一个刚从里面挤出来的大爷就反驳了一句：“不是卖身葬父，是卖身救父，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眼神就不好啊，呵呵。”
张道古笑着回应：“哦？是吗，哈哈，可能是我没看清把，竟然是卖身救父，我还以为这种都是卖身葬父呢，还好奇那男的也没死呢，朝哪埋呢，哈哈。”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在嘀咕：“呵呵，呵呵nmb啊，眼神好不好关你luan事。”
依旧是小心翼翼地起身转回，一步三探的下了梯子，正打算把梯子合了送还回去，却发现那个老汉还在旁边，笑嘻嘻的：“小伙子，你这梯子下的，有必要这么小心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从房梁上直接朝下跳的，你这不行啊，不知道是你胆子太小了还是身体不行啊？下这么几台梯子，看把你吓得。”张道古呲牙对大爷傻笑了几声“嘿嘿嘿”，就自顾自地合了梯子，送还了，打算继续去完成自己的午餐大业，至于这不识时务，杠精转世的老头，又怎么能入张大爷的法眼哩~当然是无视啦~
走一路，看一路，转一路。
从东街转到西街，从南街游到北街。卖吃食的摊子倒是见了不少，但是没一个能勾起张道古的食欲。摇了摇头，信步进了一家面馆，虽然自己就在醉仙楼干活，但今天不上班，总不好再去蹭饭，再说了，早上刚和林老板借钱被拒绝了，我张道古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一大碗油泼扯面，少来点辣子，再来碗面汤！”张道古大声地喊着。“两碗，两碗，这小伙子要的是两碗，一块儿的啊！”话音还没落地，就有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也响起来了，果然，张道古一转头，发现之前那个老汉依然跟在自己后面，那恬不知耻的两碗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大爷，我说，咋俩不熟吧？”张道古偏着头，嘴角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脑袋还一点一点的，“怎么？我吃面您也打算吃面？”
“怎么了啊，你吃面就不允许我吃面了？没有这样的道理嘛。”老头倒是好像颇为疑惑的样子。
嘶，张道古的牙根吸着冷气：“不是，那你吃你的啊，你自己再叫一碗面也没人拦你啊，干嘛非说和我一起的？还说我要的是两碗？”
老汉讪笑着说：“这不没钱了么，咋俩都认识了一个中午了，看你这大方的，我猜你会打算请我吃顿饭，我就先自作了主张，哈哈，哈哈……”讪笑了两声，见张道古没有搭话的意思，仍旧偏着脑袋盯着他看，也就不笑了，停了下来。
这时，老板娘拿着两个碗，提了一大壶面汤，走到他俩旁边，说：“你俩坐么，随便坐，不如就坐这个桌子咋样？”说着，就在旁边一个桌子上摆好了两个小碗，也没等这疑问句得到回答，就倒上了热气腾腾的面汤。
张道古也没和老板娘解释这人自己根本不认识之类的，径直坐下了，对老板娘说：“多加点醋啊，对了，有蒜没，给我拿点。”老汉也顺势坐在了对面，顺着话头和老板娘插话：“我多要辣子，面多煮会儿，软点~”老板娘都应着了，就转身去后厨招呼下这俩的要求。
两人对坐着，张道古开始细细打量这位“老汉”。之前没细看，这仔细一瞧，就瞧出问题来了：他除了头发看着灰白，脸色枯瘦干黑之外，面皮上倒是褶皱什么的比较少，而且这灰白的头发，看着也像是好久没洗过落的灰尘——就那种白石灰的感觉。
张道古继续朝下看，发现了自己开始把他当成老汉的另一个缘由：他的身子瘦而佝偻，就算坐着了，脑袋也是蜷在脖子前面，加上他那过于干瘦的身材和打扮，一眼瞅上去确实容易让人误认为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看张道古盯着他看，那个老汉，哦，现在知道他其实没那么老，那就暂且称他为路人甲吧，那个路人甲左扭右扭，好似全身不自在：“咋了，小哥？我有啥看的啊？”
张道古正准备答话，问上几句，老板娘重新走了过来，把两头大蒜放在他们坐着的桌子上：“自己剥啊，看你两人，那个没要谁知道吃不吃，都拿上了，剩下的放旁边就好了。”张道古连忙应着。
抽了一张纸，平铺在桌子上，张道古开始剥蒜，嘴里也终于动了起来：“你说，咋俩认识一中午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嘿嘿，你叫我张三李四都行，实在不喜欢，王五也可以。”路人甲继续讪笑着。
张道古差点就骂出来：“不是，你好歹有点诚意啊，能让你坐这，就说明我打算请你吃这顿饭，我做好事不留名，做不能让我连做好事的对象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那我回去还咋写日记啊。咋滴，看我小欺负我啊？”
“没没没，人小志气大，人小志气大。”连顺了两遍，路人甲才继续开口：“你也说了做好事不留名嘛，干嘛非得记下我是谁呢，这和你请一位无辜的老人吃碗面应该关系不大吧。”
“嘿，我闲的慌行不？怎么说，也算请你吃了顿饭，这时候还做作的不讲姓名，话说你怕啥呢？”张道古感觉自己这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还有，你哪门子是个无辜的老人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年纪最多三十，打扮的老点就是老人了，那是不是我脑门上画个王字就能进动物园去挣门票了？”
谁知这话一说，路人甲的面色马上变了：“嘘嘘嘘，大哥，你是大哥，别说了，别说了。或者小点声，小点声行吗？”到后面连语气都似乎变弱了。
见到这一幕，张道古也乐了：“怎么啦？看你这架势，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说来听听，这闲的就想找些乐子哩。”说着，把剥好的蒜瓣一个个咬了开来，成两半后都摆在刚才抽出来的餐巾纸上。
路人甲叹了一口气，端起面汤碗，稀溜溜的喝了一口，然后做沧桑状：“说来话长啊，哎，你是不知道，其实啊，我不是个老头……”
“看出来了。”张道古夸张的点了点头，打断了路人甲。
“……我不是个老头，不是个老头，老头。哎呀，你这一打断，我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都不知道咋说下去了。”路人甲挠了挠他那灰白的头，有不知名的絮状物似乎要从脑袋上飘落到张道古的面汤碗里。
“别别别，别挠头了啊。”张道古赶紧打断，“这样，也别酝酿了，我问，你答，怎么样？”
路人甲却是没理张道古，眼睛直盯着张道古肩膀后面。
张道古正打算转头看看他看啥呢？就听得老板娘的声音：“面来了！”一道人影迅速穿过他，将两大碗油泼面轻盈的放在他俩面前的桌子上，顺便在碗上面个架上了一双筷子。
张道古抬头看路人甲，发现路人甲正对着他笑：“先吃饭，好不，小哥，不然一会儿面坨了。”
张道古没好气，拿筷子挑了面，把面拌开：“边吃边说。”
“好嘞！”这回路人甲倒是答应的利索。
“你的意思是你王茂现在才二十五？？”张道古听着路人甲的话，连筷子都放下了。
然后伸手也不管王茂的头脏了，就朝他脑袋上摸过去。
王茂一把打断了张道古的手：“吃面吃面。”
“呵。”张道古轻笑一声，“那你可得给我讲清楚啊，这说了半天了，也就说了个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真假呢。然后就抛出这么个大炸弹，你是觉得我眼瞎啊？你虽然没看着这么老，但怎么也有三十多快四十了，说你二十多，谁信啊？”
王茂也停下了筷子：“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你看这面不经吃啊，未必说的完。”
老板娘适时的冒出头来：“不够啊？那给你再下些面，不用加钱的，嘿嘿。”
“不用了，再来个红油素拼，多放些花生豆就行了。”张道古谢绝了老板娘的热心。
老板娘应了，去后厨招呼，张道古便把视线重新转向适时的装出憨笑的王茂，调笑道：“现在可以满足下我的好奇心了吧？用不用再来上两瓶酒？”
“不用不用，哪用的着那么破费嘛，喝面汤就好，面汤就好。”王茂说着，端起面汤碗，吸溜了一大口热汤。
张道古忍住没翻个白眼，咋么能碰到这种破落户！没皮没脸的。
一番攀谈，张道古自觉自己虽还年轻，但从小卖蒸馍，也是在街上游荡过的流子，平时也算啥事都经过，但还是被王茂所诉说的故事吸引入了神：
路人甲自述名为王茂，年方二十五还差七个月，半年前生了一场怪病，面相一下枯老了许多，也找医生看了，没啥毛病，但就是不见好转。当时把省城各大医馆所有的专家都拜访遍了，但没一位能说出来是啥病，自然也就没办法医。后来一回从一家大医馆出来的时候，停车场看车的小伙子说我怎么看着这么邪气，才想到可能不是病，连忙到法堂去咨询。没成想，依然一无所获。
张道古听到这，也有点急切：“然后呢？你说这是半年前，那你现在这是咋回事啊？还有你有车啊？什么车啊？能买得起车怎么现在连饭都吃不起了啊？
王茂把面吃完了，把面汤也喝光，去收银那里提了面汤壶过来，给自己满上：“急个甚，都说了说来话长了。慢慢来么。”再坐好，夹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才继续慢慢开口：
当地法堂依然没有检查出来什么毛病，医馆的医生也表示无可奈何，那时候我真的想去死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危急时刻，我这天命之子的身份就彰显出了他的光芒！
“等等，慢慢说可以，别自我吹嘘了，说正事。”张道古连忙打断了王茂的自我陶醉。
王茂撇了撇嘴，又喝了一大口面汤：
原来那日从法堂出来之后，有数的几位好友都知道我可能是染了邪，流言传得飞快，很快我就连只要一出门就会有人避而远之，所以便只是五六天出去采购些吃食，平日里不再出门，也省得听那闲言碎语。但是多半个月后，一日我正呆在家里自怨自艾，忽然有人按我家门铃，我去一看，竟然是个长发长须的男子，面色红润但毕竟须发皆白，我也不怕他抢了我，就把门给他开了。
谁知开了门，那男的却不进门，只是在门口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说：想活命吗？
我当然想啊，不想我干嘛去找医生啊，还去法堂花了一大笔钱。
王茂停了下来，喝了口汤润润嗓子：
我连忙点头，但忽地生了疑：这不会是个骗子吧？谁知好像被看破了一样，那男子直勾勾地看着我说：精气两空，你继续呆在这里，活不过你二十四岁生日。
我当时就被吓到了，他咋知道我还没过二十四岁生日的？我小时候为了上学，早报了一年，除了我妈，没人知道我小一岁才是，就连之前去法堂，领了号之后进去人家也没问我多大啊，哦，当然我也没说。
那男子没理我，只是叹了口气：想活命，就赶紧收拾收拾，今晚上就离开这里吧，一路朝东走，一路上只能靠脚步，能补补你的精元，看能不能熬到二十五，之后就看你的造化了。然后就转身走了，我就去追啊，但是一过楼梯转角，那个人影就消失了，没找着。
王茂摊了摊手，做无奈状。
张道古已经被吸引了，问道：“只有你妈知道？那你爸也不知道你其实小一岁嘛？”
王茂叹了口气：“死了呗，其实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反正我从小没见过。”
“哦哦，对不起哦。”张道古试图道歉。
“没事，反正我也没见过他是个啥玩意。倒是你，年纪不大看你做事啥的听老练么，你爸妈呢？”
“不知道，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张道古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的事，这些屁事关心它干啥。”
王茂说了句：“你倒是洒脱。”便继续讲下去了：
当时应该是早上，追那个男的没追上，我就转身回房了。但是浑浑噩噩的，什么也做不下去。模糊中写了封信给我妈，不过写的像遗书似的，等她到时候来找我估计也是谣言传了不少日子了，就权当我死了罢。
然后拿了所有的现金，吃了一顿饱饭就出门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都是神志恍惚的，彷佛被人下了咒，脑袋不会思考，但是脚步倒是没停，就那么一直走啊走啊。
到晚上月亮上了树梢，神志才清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城了。
既然都出来了，那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估计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罢。
王茂继续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面汤：
在之后，开始的几天还有钱的日子，就是走到哪吃到哪歇息到哪。但毕竟现金有限，一个月出头就花的差不多了，但幸而发现自己越往东走，自己的情况就越好，其实也不是往东吧，之间有一次试过走回头路，反正身体感觉也还行，但觉得吧，这走回头路算怎么一回事啊，就继续往东了。
后来啊，没钱了，就找日结干干，基本都是体力活，不过报酬什么的还行，干一天可以玩三天，不对，是干一天可以走三天，干的那一天还管饭。
但是这种日子过得久了，就没心劲了，有钱也懒得去找店住，在工地上躺一晚上也就过去了，反正是苦工的活，脏人家也不嫌弃，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半年了吧，今天就走到你们这了，也算是看遍红尘咯。
“停停停。”张道古打断了王茂的话，“你的意思是你有钱？”
王茂光棍的掏了下兜：“我没钱。”
“你不是说你干一天可以玩三天的嘛，怎么会没钱啊！”
“因为这是第三天了啊，我还没找到活，自然就没钱了。”
“那你不去找活，跟在我后面干嘛呀？”张道古快要抓狂了。
王茂依然夹着仅剩无几的花生豆和辣椒段，然后拿一大口面汤灌进去：“你们这今天不是赶上大集了么，我就打算逛逛，明天再找活。本来打算今天饿一天的，没想到能和你这么好小伙搭上话，还蹭了一顿饭，谢谢啊。”
张道古感到自己很生气，很生气，平时连林老板淘笑他，他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老板，结账！”“好嘞，一共三十六！”
付了钱，张道古看着仍然在不紧不慢喝着面汤的王茂，轻声细语的说道：“那您慢慢吃啊，帐我已经付过了。”
王茂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清楚。
张道古大踏步的走出了面馆，忍不住回头再瞻仰下奇葩——
一身烂衣裳，一头灰头发，大碗喝着面汤的气势像是要把肚子灌饱最好几天不用吃东西，然后整个背影在面馆的招牌下煜煜生辉：
秦风面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