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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浓雾几乎完全隐藏了这个洞庭湖边的小镇。
我的家就在这,洞庭湖北部的渔村集镇,一个千年古镇,家门口的河那时候还通航,人们用船运载芦苇、活鱼、大米、还有进城返乡的乡亲。轮船的汽笛夸张得让人跳脚,现在的城市人很难想象夜间的世界在那时候有多么宁静,尤其是秋夜,而那声汽笛能让10里外的你从深睡中猛然惊起。
那天的梦里,扑克里的大小王成了一对小丑夫妻,从浓雾里走来,逐渐清晰,父亲说那是太老爷,爷字还没落音,我突然听不见了,轰然地从浓雾里惊醒,慌张地背着书包打开门,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清晨6点的小镇刚刚醒来,早点铺和菜市场已经逐渐热闹。路上有人担着担子突然从我后面飞快地走到前面去,来不及看清他,只看得一位身材短小,健步如飞的大叔,挑着两个满满的箩筐,就那么一会儿,就从雾里冒出来又消失去,很有神行太保武大郎的即视感。
米面皮子!
从雾里消失没多久突然就喊了一句!他是在试图沿路叫卖,可是他走那么快,以至于有一回家里预备早餐做米粉,母亲听到喊声追出去百米也没买到。
米面皮子,是湖南的一种传统美食,用大米做成米浆,沉淀成面片,切成条放滚水一烫,捞起入碗,碗底有盐,酱油,葱花,浇上一瓢从昨晚开始熬制的滚烫的骨头猪肉汤。香气能穿透灵魂的一碗米粉,只需要短短一分钟就落桌。
但那段时间我更喜欢吃油炸铺的早点,尤其是藕饺。将藕切成丁,拌上葱花过油炒到半熟放凉,包成大大的饺子,放油锅炸至金黄,藕香四溢,糯软烫嘴,加上一碗白糖豆腐脑,五毛钱的早餐是一天最满足的一刻。所以工作到很晚的母亲索性给我早餐钱出去吃,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在家吃早点,也竟然攒了一些零花钱。
吃完早餐走到学校,正好能赶上早自习,一边早读,一边观察每一个同学进教室的样子,往往到最后了,还有人陆续才到,同学们已经跟着雾一起散到了操场上自由活动,那声势是要将满世界的人都吵醒。
那时候我们镇上学校的老师,每天都备课到很晚的,十分刻苦。因为如果不这样,自己就都还没学会。老师们正好是没怎么上过学的一代,五十年代的人,尤其是在小镇上的,不大有机会读书。老师也大都因为学历不够,没有编制,所谓民办教师,其实也和有编制没有什么差别,却是农村教育体系的中坚力量。但是有几位老师却是我之后多年遇到数不清的老师中至今念念不忘的堪称优秀的先生。王老先生就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王老先生不识新拼音,只会片假名。对于课文,也只是选择性的讲解。是文言文都讲,现代文就只选几篇他觉得很好的文章。其他时间就是他自己找来的文章来教我们赏析,仍然是古文偏多。老人说我们是他最后一届了,然后就要归隐山林了。王老先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下放到镇上的时候没少遭罪,据说年轻时瘦高瘦高,现在挺拔着也都一米八几,却摊上了挑粪的工,估计是想死的心都有过。
而我,就是王老最偏爱的学生。先生甚至叫我去他家吃过午饭。师娘持家勤俭,家里朴素得很,别致的地方是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一盆长相完整的兰花,一点烂叶都没有,整盆兰花的叶子都均匀优雅,一看就是精心地照料着的。
先生不唠家常,只安静地吃饭,说了两句叫我多吃点的话,然后就让我在书桌旁的藤椅上看他的书,随便看。我竟也没心思看书,从书架上一本一本地打量那些没见过的书,却鬼使神差地抽出了一个本子,先生连忙抢过去,顺手塞给我一本古文观止,说这本书送给你回家念,念好这本书啊,古文就毕业了哦。我还在看着那个本子。
先生竟已换了表情,说起了本子里的事。
那是一个先生很喜欢的孩子,十年前的一个学生,后来考大学的时候没有考好,这倒也没什么,然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他的事,那天早上他看到他喜欢的一个女生,赤身裸体地躺在街角,是被人欺负死掉了。这件事给他刺激很大,脑子就从此坏掉了,先生说的那个人,原名针新民,现在镇上的人都管他叫新命。
小镇虽不大,方圆也有几万人口,每天都有红白事,加上那些年人们真的很喜欢操办,孩子出生,孩子满月,孩子周岁,每岁,升学,嫁娶,家里各个人诞辰,升迁,搬家,祭祖,更不要说老人祝寿,二老合寿,老人过世那更是大办特办。新命就生活在各个宴席间,他虽然笨,但是喜欢干活,不讨工钱,酒席期间给顿饭吃那是自然的,就算是叫花子来了,也总要打发顿饭的。乡里乡亲的大家也多少会照顾着他,把家里不用的被褥衣服都给了他。新命看上去是很满足的样子,总带着笑,但总是笑得有那么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