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敦实,脸色黝黑的韩涌,正在宿舍楼下,低声下气地回答着LISA小姐的提问。
我们四人下楼时,LISA小姐正满脸狐疑地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
头发散乱,穿着一件大出他一号,看不出质地的西装,牛仔筒裤,一双跑鞋,唯一的遮寒用品是一条颜色杂乱的围巾,胡乱地套在脖颈上。
韩涌看上去有些激动,有些语无伦次,不成调的英语如同千疮百孔的盾牌,似乎无法抵挡LISA小姐的咄咄逼人。珠儿粘着在楼梯口,墨镜突兀地架在她潮红的脸上,木雕泥塑一般,足足僵立了几十秒。白梅立在珠儿一旁,朝着韩涌夸张地挥手。爱玲和我知趣地缩在楼梯拐角的暗处,忍不住伸直脖颈,朝着楼下偷望,满心期待着发生什么惊人的场景。
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韩涌只是牵了牵珠儿的手,似乎两人连正眼都没瞧,就被LISA小姐的一番冷冷的话语固着在原地:“…… 22H30……”韩涌一边在几张单子上签写着什么,一边诺诺连声。爱玲在我耳边,有些怜惜的样子,低语道:“可怜见的,我敢保证他起码一半的英语没听懂呢!”
白梅朝我们使劲招手,于是我们下了楼。韩涌见到我们,满脸愁云随即散去,立刻蹦了过来,落落大方地朝我们HI了一声,微笑道:“久闻大名!各位都是珠儿的姐妹。万里之遥,承蒙照料,今天我来替珠儿谢谢各位。”
白梅拉高声调,起哄道:“嗨呀嗨呀!怎么谢谢啊——特别是我啊?我可操透了心呢……”
话音未落,已经被爱玲“呵呵”的冷笑截断了:“是啊没错,就差让我们的珠儿破相……”珠儿和我赶紧朝爱玲努嘴翻白眼。一头雾水的韩涌,被白梅已经推出了门外。
我们随即在LISA小姐深邃得有些空洞的注视下,鱼贯走出宿舍门。韩涌站在旅行箱旁,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表情放松了好些。他边整上衣,边笑说:“好厉害的阿姨!差不多把我祖宗十八代都问全了。可是好笑的是,哪怕我扯上祖宗十八代,和珠儿也没任何关系啊哈哈。她费了这半天口水,就是想跟我多聊会儿——谁让本人帅得有特色呢?”
“是啊您是帅哥一枚!”白梅毫不犹豫地接上他的话,我和爱玲赶紧随声附和。珠儿笑不停,上前在他脸上连连画了好几道手指印。
爱玲好奇地抢问:“刚才你怎么哄了那位可亲的英国阿姨?你跟珠儿拉了个啥关系?”
韩涌忍住笑,指着珠儿的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怎么?我们之间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们看不出来?仔细看看我们,都是一色的小眼睛,小脸盘。喏……”
他把珠儿身子掰过来,指着右耳朵后的一粒小痣,又指着自己的右耳,“看看,长的地方都不带偏的,一模一样!”
我们三人忍不住凑上前,一看就呆了:果然是一颗痣!长在右耳后内侧。
我和爱玲赶紧扑向正想躲开的珠儿,检查后都表示“目瞪口呆”。
韩涌振振有辞地继续:“这充分证明我们是表兄妹关系。可爱的阿姨很放心地放行了。不过她不会想到,我耳朵后的小痣是临时用原子笔点上去的——以防万一的小策略啊!”
我们四人全部厥倒……
“我们必须十点半之前回来……不带这样整人的。”珠儿几乎带着哭腔,伏在韩涌的肩上抱怨。整个晚上,我们仨都嬉皮笑脸,不怀好意地粘着珠儿和韩涌。
我们被韩涌和珠儿带到了贝克街上一家名为“皇朝”的港式餐厅里用晚餐。烛光摇曳,韩涌情绪高涨,笑话连连。我饶有兴味地和爱玲观察着这个男生。
尽管他看上去比我们大不了两三岁,却完全是一个象牙塔外生长的,与校园男生截然不同的生物!饭桌上的韩涌,已经褪去了出来乍到时的生涩,操着浓浓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讲述初中毕业闯荡社会的体会。讲到两天没吃上饭,饿得狂灌白开水的窘境时,我们的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扭曲,珠儿的眼睛早已盛满了泪水。
韩涌拍拍她的肩,呵呵笑着,话题又跳到了此次来伦敦的公务上,他的声音满是骄傲和自信,仿佛充了电似的,在我们的耳膜里来回乱撞。据他的介绍,这次来英国,他是要去利物浦一家英国本土公司见市场和技术开发部的人。等测试结束,就回深圳,大概一周左右。
韩涌话不停,手不停,一会儿功夫,嘴角泛起了一层油脂,喉咙里不时发出打嗝声。三瓶啤酒,不到一小时功夫,几乎全灌进了他的胃里。他风卷残云扫荡了大半的菜肴,并未注意到白梅眉头渐渐蹙紧。
我心里正打鼓,身边的白梅冷不防问起了公司名字。韩涌略微迟疑,吐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英语名词,带着浓浓的广东发音。我和爱玲不禁把头低下,在桌布下相视而笑。白梅疑惑地重复着,反问韩涌:“听上去挺酷的。不过呢……”她冷不防站起身,推开椅子冲到韩涌跟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厉声道:“小子,我可对你知根知底的!到底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说实话,是不是专程来伦敦,问女朋友借钱的?”
整个餐厅霎时安静下来,食客们的眼睛和面孔,齐刷刷地朝向我们。我和爱玲定在座位上,浑身僵硬,脖颈保持90度的伸展姿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俩。珠儿木雕泥塑般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朝向天花板,一言不发。
“你快说……有什么招儿,全朝着我来!”白梅的大脸盘比平时又放大了一倍,身边的韩涌,几乎缩小了一半。停在半空中的筷子,无力地掉落在珠儿的盘子里,伴随着韩涌近乎乞求的声音:“吃吧珠儿……给你的,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珠儿朝他瞄了一眼,虚弱地咧了咧嘴角,只是不吭声,也不动筷子。
这时爱玲整整毛衣下摆,缩回脖子,起身站到了白梅跟前,小圆脸满脸堆笑,打起了圆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远道而来,约我们出来,好好吃一顿饭而已。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非要在饭桌上扫人兴致?行了行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怨。看在珠儿的面上,别争了!”
韩涌和珠儿抬起头,朝爱玲感激地笑了笑。我也坐不住了,赶紧把满脸怒气的白梅按回到座位上,在她耳边只是重复嘀咕着这么几句话:“那是珠儿的男朋友!你给他们一个面子吧!”
爱玲脖项上那根银灰色的骷髅大坠子,在我眼前乱晃,等我定睛看时,服务生正在按照爱玲的吩咐,手忙脚乱地端上三个另加的炒菜和一大碗嫩牛腩青菜汤。众人这才转移视线,暂时把注意力集中到盘子里。白梅有些惭愧,射向韩涌的威严的眼神也收敛了,给每人的汤碗里加满了牛腩汤。
韩涌除了给珠儿,爱玲和我夹菜,其余时间蒙头不语,小心翼翼地躲着白梅的视线。
韩涌结账时,珠儿的表情是满含着温情的。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着实令我心热了好一会儿。
我努力回想与罗宾仅有的两次用餐——比这边高级得多,阔绰得多……罗宾表情洒脱,动作潇洒,气度非凡——我却找不到可以与此时的珠儿相匹配的表情和温度。我叹了口气,把思绪拉回眼前清冷的大街。
一排行道树上,稀落的圣诞彩灯,在逼人的潮湿和冷气里发出幽幽的蓝光。几个醉汉在不远处砸着手中仅有的几个酒瓶。潮湿似乎包裹了一切,连空气中迸发出的酒瓶落地的撞击声,也变得闷闷的。韩涌已经毫无兴致的样子,他提议马上送我们回校,然后他去赶午夜驶往利物浦的末班火车。
我一看手表,已经快十点半了。糟糕!错过了规定的回校时间。韩涌叫住了一辆计程车,朝我们挥着手。
“还不知道LISA小姐的那张刻薄脸,会拉成什么样呢!”爱玲竖起了那件JEAN PAUL GAUTIER翻毛大氅的宽大领子,抖抖索索地在我边上耳语。
“你晚回校,还不是家常便饭?已经至少三次了吧?吃的WARNING 也没把你怎么样啊!”我已经冷得撑不住了,不停地朝手心哈气,一边钻进车后落座,一边坏坏地反驳。
爱玲踩了我一脚,算作反击。然后我们俩紧挨着,观察着对面座位上另外三人的反应(伦敦出租车后座是面对面的两排)。白梅坐在俩恋人身边,神情严肃。韩涌和珠儿也沉默无语。我的大脑里不停演绎着饭桌上的那一幕。又想起了白梅跟我聊起过的有关韩涌的身世。对这个男生,不但毫无反感,反而兴趣更浓了。
闷闷地下了计程车,刚打算和韩涌道别,坐在对面的珠儿却纹丝不动:“你们回寝室吧,我再送送他。”说完便吩咐司机转向。韩涌愣在车门前,如同被车门卡住了,只顾重复着:“不行!太晚了,也不安全!珠儿,你别任性……”车内的珠儿突然大叫一声:“姓韩的!我有话跟你说。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我们呆若木鸡。韩涌朝我们挥了挥手,在司机粗鲁的催促声里,乖乖地钻进了后车门。突然,白梅冲到后门前,也一溜烟钻进了车里。爱玲和我傻傻地愣在原处,不知道这幕戏文算是演到哪儿和哪儿了!
只听到白梅憋足了声气,有些走调的声音从摇开一丝缝的车窗里飘来:“我去送他们!火车站!你们呢……你们——你,你!对!是好姐妹都上来,我们一起陪陪珠儿!”话音未落,车门再次被人甩开。在司机低沉的谩骂声和白梅急促的催促声里,我和爱玲失魂落魄地上了车。
珠儿完全走调的话语令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她陆陆续续地朝着韩涌喷射出尖细的词句:“缺钱了来找我,是吗?你的那个什么利物浦的公司怎么不借钱给你?当初还说是伦敦的呢!人家不是看上了你吗?”
韩涌抱着头,左右晃动着,表情似喜似悲,却一声不吭。
珠儿不依不饶,双手使劲摇着他的双肩:“你说实话……你说了实话我才能帮你……你现在这样子多不好……”
听到这句话时,韩涌才抬起头:“我没骗你。我这次来是被邀请的……当然路费暂时还是自己掏……但是一周的住宿他们是包的。还有,我是有偿的服务!这次做好了,今后生意会做起来的。你再相信我一次!”
我屏心静气,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遗漏了某个词。白梅哼了一声,抬头狠狠地瞥了韩涌几眼,又把视线转向珠儿,大眼一眨不眨,那神情令我突然感觉到——白梅实在是头忠实的狼狗!
我被自己不雅的主意吓到了,下意识地勾紧了爱玲的手臂。爱玲朝我挤出个鬼脸,在我耳边轻言道:“想不到今晚有这样的好戏看!我算是长眼啦……唉!跟他们比起来,我那算哪门子恋爱啊……”
满脸怒气的计程车司机不客气地把我们一行人丢在Victoria火车站停靠点,而后扬长而去。
韩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行李箱沉闷的滑动声,在几乎杳无人迹的走道里,变得格外夸张。我和爱玲亦步亦趋地跟在珠儿和白梅身后,紧紧牵着手,有种走向深渊的感觉。
终于,空荡荡的月台展现在眼前。只一列挂着零零落落五六节车厢的小型列车,蜷缩在黑压压的铁轨上。眼前了无生气的样子,不知怎么的,霎时勾起了大家的离情别绪。瑟瑟冷风里,爱玲低声哼唱起她谱写的一首歌,我记得叫《美人鱼》:
那阴晴不定的海面,包裹起曾经的万语千言。遥望你我的前世今生,一定发生过一场不可言说的历险。我游离了我的世界,来到了你的凡间。啊,不一样的勇气,唤来了究竟怎样的谎言?那乍风乍雨的海面,装点起你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我只能凝望,凝望一场穿越古今的盛大婚宴。我的泪眼,你的欢颜。啊,可否想到过我?这一刻,在你的航船驶向幸福的港湾,这一刻这一刻……
我们默默地聆听着,偌大的月台仿佛变成了爱玲放歌的舞台。她用手臂打着节拍,歌声时而幽怨,时而激昂。珠儿终于伏在韩涌怀里,痛哭失声。我和白梅转过身去,望着月台的另一边幽邃的夜空,只是什么也望不见——这只不过是个潮湿冬夜,雾霭低垂,月沉星稀。
末了,爱玲止住了歌声,朝他们抛去一个灿烂的笑容。又上前拉拉两人的手,摇动着,摇动着,紧咬嘴唇,只抿着嘴笑着。我的眼睛霎时变潮湿了,再偷看白梅,她的大眼也迷离起来,如同罩着一层烟雾。
我们簇拥着韩涌到了车门口,看着他上了车。韩涌找到了座位,便坐在车窗口,向着珠儿呆望。珠儿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憔悴无比。珠儿今晚上,在我看来,一下老了五岁以上。
月台上时钟的指针指向了二十三点二十三分,珠儿忽然朝韩涌喊了声:“开窗啊!开窗啊!”又急躁地比划着开窗的姿势。
终于,韩涌的半截身子露在空气中。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我仅听闻车内的韩涌“哇”地叫了一声,火车就缓缓启动了。珠儿站立不住,几乎栽倒在地。轰鸣的嘈杂声,瞬间掩盖了珠儿的呼叫。等白梅和我把珠儿扶住,只瞥见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金属接头,反射着深夜特有的寒光。
“你又给他钱了?”白梅刚回过神,就劈头盖脸地朝珠儿发问,“你刚才扔给他的小包里,究竟放了多少?”
珠儿避开她的视线,声线虚弱得只剩一丝游丝在空气中飘荡:“你管得着吗?”
白梅的声音骤然变粗了,在我和爱玲听来,像是通过一个汽油桶在朝珠儿喊话:“管得着吗?从前的事儿我一件都没忘!到时那个兔崽子害你,你不要向我诉冤哦我的千金小姐。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倒是一条道走到黑……怎么,他账号封了是吧?现金可不更好!花起来还叮当叮当带响的呢!骗你多少次了!这又是个套!”
珠儿不再吭声,背过身子,一个人径直往站台下飞走。白梅不再咋呼,拉起我和爱玲的手就朝珠儿的方向追去。
四个中国女孩子,如同被人遗弃一隅的木偶,在黑沉沉的TAXI车厢里枯坐不语。当橡树园黑魆魆的沉重铁门再次出现在我视线里,我才从麻木得近乎失忆的昏沉里苏醒过来。三人机械地抬着步子,眼瞅珠儿却一人走得飞快,披搭在肩上的围巾在冷风里把她围裹成一个细小的惊叹号。
是的——珠儿今晚是个惊叹号。没有任何其他的符号更能表达她给我的感受了。
我们有惊无险。已过午夜,CATHERINE楼阒然无声。等我们迫不及待地钻入各自的被窝里,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累成了一条狗。先是暗自庆幸逃过了LISA小姐和其他舍监的拦截,接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望望对面,白梅的床是空的。她肯定和珠儿挤在一处谈心。惊叹号的形象又在我脑海里盘亘了不知多久,我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