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彦换上了一身镶金丝滚边大红锦缎旗袍,像只年画里的金燕子,满场子乱飞,到处散播喜气洋洋的气息。见到我就喊“快快”,十秒之内便把我推介给了其他工作人员。
我马上发现了一个事实:除了我,周明和江子彦,其余义工均是在读大学生和研究生——联想到我这一通折腾的代价,我心里顿时只剩“宝宝心里苦”的呼喊。
我的工作其实蛮简单的,站在大门口做迎宾,见人就说“欢迎光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且塞上一张节目单。
我看见了周明,正在指挥一群人布置主席台,并不停地爬上爬下,对着灯光师大声喊话;江子彦陪着一对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左顾右盼地在巡视,或笑着点头,或神情肃然,用笔记录着什么。走廊里,后台的各个角落里,都被各色即将表演的人群占满了,喊嗓子的,练走步的,压腿转圈的,还有搬桌椅板凳幕布画屏的。
满地的乡音,像是回到了国内熟悉的菜市场,令我不禁动容。
六点已过,宾客逐渐增多,节目单很自然地属于稀缺资源了。我好容易才挤到后台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取节目单,看见靠墙根排放着几个架子和打开了的乐器盒,两个乐手正七手八脚地抬着一面架子鼓往主席台边走,剩余的两人在校正乐器,试音,其中的一个向我挥手示意我过去。
那是一个三十左右身形微胖的中年人,胡子拉擦,凌乱的长发扎成一束小辫,穿着一件起皱了的T恤衫,面无表情地示意我帮他把墙角的一沓乐谱搬到舞台上。
我满心不乐意地照办了。刚想开溜,那个中年人又指示我把那一沓乐谱重新搬回原地,再换一叠新乐谱。
我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心想这么个邋遢鬼还挺牛逼的,竟然毫不在意地支使人,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搬完乐谱后我赶紧开溜,以免被他沾上脱不开身。
六点半过后,大厅的门紧闭,锣鼓声,乐曲声,歌声,陆陆续续从门缝里飘漏出来。尚有迟到的宾客,隔三差五地从各个角落朝礼堂奔来。我和另一位来自卡迪夫大学二年级的女生雪莉,一边指引客人,一边相互打探消息。
雪莉滚圆小巧,浑身透着一股子精明气,自称是内白外黄的“香蕉人”,十岁时随父母从香港移民至英国的。
当我吐出“橡树园”三个字,不出意料,雪莉第一反应就是:
“哇有钱人啊!一年4万英镑打底的学费啊!”
我赶紧申明我奖学金的身份,她那双被化开的眼影糟蹋成熊猫的圆眼顿时一亮:
“你好运气啊好运气!据我所知,根本没几个外国高中生能申请到英国高中阶段奖学金的。”
我使劲点头,真诚地表示完全被自己的运气感动了。
她掏出一根烟,点燃,慢悠悠呼出一口气,又问我将来去哪念大学。
我知道她问的大学,一定只限于英国,美国和加拿大,并且剔除讲法语的魁北克省——在大部分香港人眼里,除以上地区,地球上其他地区的大学根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于是就老实说明特想去美国念物理,或工程,或金融,因为奖学金申请比英国容易得多。
雪莉静静地听完,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坦白自己留在英国读商科的原因,她是英国护照,本国人读大学费用明显低于外国人。她的圆脸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和惊叹继续道:
“哇呀跟我玩的内地人好多钱啊!他们学费是本地人的三倍多,还一身名牌,父母亲戚很多还在这里买房子!真的好想searching for one 内地富二代,让我也过过那种好日子……我要去夏威夷度蜜月,去秘鲁的Indian城堡度假,去不丹的寺庙吵……吵什么……”
“朝拜!”我赶紧帮她收尾。
雪莉手舞足蹈,眼圈显得既大且圆,边闲扯边晃动着滚圆的身子,让我突然想到了罗宾送我的,又被我送给白梅的那只小TEDDY熊。
雪莉吐完烟圈,过足了烟瘾,做完了美梦,拍拍手里的节目单,凑近我,放慢了语速:
“其实我经常来协会做义工,还是有私心的。一是为我父母开的饭店打广告,二是结识更多的有钱人,为我的未来……嘿嘿……”
她压低嗓音笑着,又撑着腰自嘲道:
“看,我的小腰身,多棒!都向我的胸部看齐了!谁让我是餐馆里闻着油烟长大的呢?可惜,我的父母不是开银行的,要不然我闻着钞票味道长大,不就万事……什么……”
我笑得喘不过气,一字一顿地接上:
“万事大吉啊姐姐!”
雪莉笑眯眯地朝我抛来一个媚眼:
“我说的不是吗?生在钱堆里,多么好……咦!说money,money就来了!那么大一堆长脚的money朝我们跑过来啦!”
我朝街口望去,一群中国人正朝礼堂正门赶来。其中几个说话的声音,我觉得好熟。
灯火绚烂,我被迷了眼,正在使出洪荒之力辨别,爱玲妈妈的大嗓门已经从街对面飘了过来。跟在她身边的,是我的三个室友白梅,肖爱玲和邱珠儿,白梅身边还有另两个人,正和白梅边走边谈。等一群人走到近前,我才发现,白梅身边的竟然是王骋,还有他母亲!
看上去,他们聊得相当投机,白梅的眼神,透着晶亮,原本活泼的体态,更是灵动,看上去每寸肌肤都在欢笑。她努力地修正着体态和步伐,仿佛每一步都计算好了尺度;双手小心翼翼地拉着黑白雪帽边沿,好让特制的雪貂帽完美地遮挡掉她自嫌过大的脸盘。她的烟灰色紫貂短大氅衬着一色松墨连身短裙,配上极其艳丽的红唇,显出一种奇特的妖艳的美。
身边的诗人一号,今晚着装也可圈可点。他那副令人忍俊不禁的盖茨眼镜不见了,换成了令他看起来更接近“诗人”称号的贝壳色玳瑁小圆镜;大方领及膝石灰蓝呢子风衣,领子敞开着,内衬的白绸丝巾赫然亮出大半;头发油光铮亮,笑容可掬,乍看与湖南浙江卫视上的杂牌小鲜肉们大可一拼高低。
王骋的母亲王太,身着一套略显紧绷的黑白相间羊绒套装,外罩一条大红撒花克里斯丁.迪奥大披肩,不停地左顾右盼,滴溜溜地环视四周。整个人娇小玲珑,又相当警觉,仿佛一条英国农场小猎犬,本能地收取四维八方的信息,以便随时改变进攻策略。
爱玲妈妈肖太太,依旧一袭引人注目的貂皮长大氅着身,随便地套了一顶大翻盖紫貂雪帽,一只雪青色香奈儿翻毛小肩包随随便便搭在大氅上,紧贴着王太,正说着什么。
珠儿是珠灰色短貂大氅和羊毛百褶裙打扮,中规中矩的时尚少女装束。只有爱玲依旧是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加拿大鹅纯白夹克外套,三色斜纹紧身裤,外加一双敞口双层叠底GUCCI双色休闲鞋,风雪帽敞开着,一头褪了色的短发依旧凌乱,十足拉风的样子。
肖太太一个大步扑到我身上,把我搂了个结结实实的,几乎断气。身后的王太赶紧把我拉出来,边拉边笑:
“大姐大姐悠着点!细皮嫩肉的小姑娘,经不起的!”
然后啧啧连声:“优秀就是优秀!嘉媛书念得好,人缘又好,长相也好,怪不得招人爱。最难得的是,人家小小年纪,早早想好了后路,找到了巨富人家出身的男朋友——哎呀呀!我要有这样的女儿,笑都笑不动了。阿媛啊,要是侬愿意,我倒是一直想作侬干娘的。”
我脸早不争气地红了一大片,正想着敷衍的理由,王太回头对着爱玲和肖太母女发声了:
“这个学校里的女孩儿都是好人家出来的!哎呀呀我可要高攀一次了啊!要是大姐你不介意,我倒是想先收你的闺女当干女儿的,过过干娘的瘾,啊是好?”
说着便去拉爱玲的手。
爱玲,珠儿和我正把目光集中在白梅和诗人一号身上,白梅意识到我们全体的注目礼,一进大门便自动与诗人一号保持距离。爱玲显然没料到王太会来拉她的手,立刻电击一般浑身不自在起来,尴尬地朝王太笑着,又使劲朝她母亲使眼色。
肖太太显然也没想到天上突然掉下个准亲眷,赶紧上前搂住女儿的肩膀,笑道:
“论懂事会做人,我们家爱玲还差得远呢!王太你看看,嘉媛自然是好的,珠儿也比她懂事知礼。这样吧,过几年等她调教得成人了,再认你作干妈也不迟。”
王太的鱼钩已甩出,哪肯放手?依然不紧不慢道:
“哎呀肖大姐莫非看不起我们小户人家吧……我见到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早就情不自禁了……做我干女儿吧,干娘不会亏待侬的!喏!这点小意思,算是见面礼喽……”
她即刻变戏法似地从一个保险箱造型的YSL挎包里取出一样细长的小盒子,塞到爱玲手里,朗声说道:
“一把苏州产的檀香扇,可以舒筋通络噢——正宗苏州原产,我老公一个大客户专门挑选最上等檀木制作的;还有一面琉璃梳妆镜,女孩子一定欢喜的。正宗台湾原产货噢!”
爱玲母女俩做梦都没想到今晚天上会落下一门干亲戚。其余人也目瞪口呆地望着王太,包括她儿子诗人一号。
但我注意到王骋注视他母亲的神情是专注甚而钦佩的,等他母亲表演结束,他即刻朝爱玲母女伸出手,结结巴巴的语句证明了他也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砸得晕乎乎的,可是脑神经的反应却是出乎我意料的灵敏:
“我敬爱的母亲……我妈她一向很有眼力的……橡树园的女生呢都是出类拔萃的!啊出类拔萃……我很荣幸能通过白小姐结识肖小姐,更无比荣幸能跟你成为一家人……嗯,从今往后,相互提携……嗯!相互提携……当然,压力山大……啊压力山大。我更要努力了,争取紧跟上你的脚步,哈哈……”
爱玲瞧着王骋和送上门来的“干娘”,一副懵逼的表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肖太太短路后,已经急速惊醒过来,手忙脚乱过后,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礼物转向王太。正要张口的时节,江子彦和周明从礼堂里朝大家挥手,示意众人是最后入场时刻了。于是一群人各怀心事,陆续进入大门。
我瞥见肖氏母女脸上的表情是一丝惊愕加几丝恼怒。她俩和珠儿并肩,故意转向礼堂的另一边寻找空位,白梅紧跟在后,撇下了王氏母子二人。
雪莉欣羡地目睹这一切,最后和我入场前,对着我耳语:
“哇你这个女同学好有福气噢!我要是能认那个太太做干妈有多好!多富态多大方!还送见面礼……”
我没好气地狠狠瞪了她几眼。
只可惜我们站在最后一排的过道上,光线黯淡,她肯定看不清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