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失窃的一幕又重回眼前。我毫无招架地答应他二十分钟后见。想起我在他跟前的失态,重新让我脸上发起烧来。
这个高扬,我似乎对他没辙,既讨厌他又期望挑战他。
一个带给女生大大问号的男生,这在我,是平生第一遭碰上,我不知所措了。
爱玲无精打采地跟在母亲身边,珠儿除了偶尔安慰几句,也别无其他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只好闭嘴;肖太太在我,珠儿和白梅手里各自塞了个新年红包,又四处找寻江子彦;我在她一脸疑问里拒绝了她送我回校的好意;王骋趁机又跟白梅说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话;王太也不浪费时机,拉着爱玲和肖太的手,真真假假地扯了一回闲话才离开;白梅,珠儿上了肖太和爱玲的车回学校。
我独自出了礼堂正门,左转,沿着大街走,沿街几个正在关门打烊的印度人铺子里,漏出印度流行曲,呀呀嘎嘎,喧闹无比。两个流浪汉,正冲着一扇小铁门撒尿。我皱着眉头加快脚步,绕过一个垃圾遍地的街心小花园,一条不起眼的林荫道出现了。
高扬站在路灯下,正靠着树干,跟一个衣着着实豪放的女人大声谈笑。
一辆跑车停在路边,在路灯的映射下,泛着刺目的红光。高扬抽着烟,笑声相当放浪;那个女人,叉着腰腿贴着跑车车头,也在狂浪地笑着。见我朝着高扬走近,展颜一笑,立刻转身,知趣地闪到小路对面的一家酒吧里,再也不见露面。高扬咧着嘴,潇洒地把掐灭了的烟头扔向街对面的那家酒吧,又干咳了几声,然后满脸愉快地迎向我,拉开车门,给我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来吧!我要做个正经人了。”
我的血涌了上来,立在树下一动也不动,僵硬得抬不起腿脚,只是瞪着他。
两人沉默了几秒,高扬收起了笑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走到我身边,语气变得正常不少:
“你被那个女孩吓坏了吧?哈哈!那只是我女朋友里的一个。”
他手指对面的酒吧:
“她在那里工作, a nice girl。我停车在这里,顺便看看她。”
“那你女朋友不少吧?真的是五湖四海哦。”我既鄙夷又好奇,向那家灯光幽暗的酒吧望了几眼,又忍不住讥诮了一句:“让我产生无限联想。”
高扬毫不迟疑地哼了一声,丢来一个公然嘲弄的眼神:
“那你真的太纯洁了。我的女朋友来自各个领域,你以后会领教的。她们都是pretty girls !我敢打赌她们比大部分女人都要真实和快乐。”
后来的经过是这样的:高扬陪我去了离此地最近的一个警察署报告失窃经过,登记失窃目录。值班的警察蜀黍五十来岁年纪,声如钟坐如松,态度和蔼,语气幽默,不停打趣我,听到我在车上睡迷糊那一段,就插嘴说幸亏只是一个钱包,将来睡迷糊丈夫或小孩跑了事情可就serious多了——根本就是从我的痛苦中获取快乐么!
从警察署出来,大本钟刚敲响十一下,高扬提议去吃夜宵。
我虽说犹豫了几秒,但我在晚会中除了几块小点心外,实在粒米没沾,于是随着他的跑车,转过几条大街,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口。
乍一停车,一股浓烈的油腻味便从车门里钻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里最好的中国饭馆——江南小馆。”高扬毫不介意,继续大声嚷道:
“罗宾是从来不会带你到这里来的!他那种死板英国人口味,只适合FOUR SEASON, HILTON那种无趣的厨艺。”
在这点上,我不得不表示强烈同意。不过这股油腻味,还是让我对他所推荐的“江南小馆”有大大的怀疑。
高扬和我一出车门,立刻从巷子里闪出一个衣着讲究的华人。他们看起来很熟,华人接过钥匙,高扬用英语吩咐了他几句话就把车开走了。我跟着高扬拐进巷子的一个门洞。走廊很暗,很破,一股年久失修的建筑物特有的下水道味直冲鼻子。正诧异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开阔的中庭,中庭尽头出现了一栋三层小楼,也是黑魆魆的一色。正门前挂着两盏纸质红灯笼,门楣上亮着“程记”两个繁体字写就的霓虹招牌,无精打采地闪烁着暗红的光,像极了瞌睡人的眼。
我几乎认定,这不就是美国警匪片里常见的场景吗?——破落,昏暗,萧条的餐馆里,每个角落都藏匿着几个身份不明的持枪歹徒,随时随地从天而降。这里可是伦敦靠近中国城的热闹地界哦!这是家餐馆么?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不但拉紧了高扬的手,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他身上,直至他眯着眼对着我笑,把我轻轻地推开,我才反应过来——我们是来一家中餐馆吃宵夜的!
一个厨师模样的干瘦华人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他拍着高扬的肩膀,破口而出的是我熟悉的那种带江南口音的清浊不分的普通话:
“你再不来我就要打烊去夜店消遣,勾搭妹妹啦!咦……真的来了一个妹妹……”朝我点头哈腰了一番。
高扬没怎么理他,大摇大摆地把我带到一个靠壁炉的座位坐定,然后对着厨师一挥手:
“程老板!你来给我们出几个菜。要快,干净,上海风味的!”
程老板边给高扬斟乌龙茶,边笑嘻嘻地答应着:“早准备好了。两位的分量,不会多也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坐定了靠壁炉的位置,炉膛里犹自跳跃的火苗让我的情绪纾解了些。我不由好奇:
“你经常带女朋友来这种地方?”
高扬微微一笑:“那倒没有。我自己喜欢一个人来。怎么?哪点不好了?这里是吃上海菜最道地的,全英国都找不出第二家。”
“这种吓人的环境……”
我又环视四周,总共只有八张方桌,上面马马虎虎地摆置着家常碗碟,油盐酱醋;顶灯不是国外中餐厅常见的雅致的圆柱形宫灯,而是随随便便悬挂着的四盏宜家风格的简易红纸吊灯。
“这种布置……”
我想说出“寒酸”两字,高扬已经说话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了。钱来得快,赌博出去的也快……老婆也跑了呵呵这个程老板……管他呢,只要饭菜够正宗,他有他的办法吸引回头客。我就是最忠实的一个……我讨厌去什么高级餐厅!讨厌那些不必要的礼节!讨厌那些叫我倒胃口的装饰!”
程老板给我们端上来的上海菜果然正宗得令我尖叫!
两碗鸭丝面,一大一小;一盘酱腌鸭舌头,一盘凉拌金针菇,再加一大碗冬笋金华火腿汤。两人你一勺我一筷,不到二十分钟,就吃了个底朝天。然后抹着嘴相互乱笑,直叫“好吃”。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痴迷上海菜的,他说小时候在香港岛,父母经常带他去住家附近的一家上海餐馆吃饭。吃上海菜,某种程度上也演变成对父母的一种纪念了。
“你看我很厉害吧!既能饱口福,又能记着父母。”
高扬说到这儿,快活的口气里分明带上了些伤感。我又回想起罗宾曾提及的高扬的身世,不由得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生来。
一张轮廓分明,稍显硬朗的长条脸上,有一双细长的杏仁眼,眼梢上挑,给他平添了略微女性化的多情气质。眉毛粗细有型,鼻梁有着亚洲人罕见的高挺。下唇很厚,透着一种叫人舒服的肉感。透过他的脸,我仿佛看见了他母亲,那个中葡混血儿,大波浪乌黑的卷鬓,黝黑健美的肌肤,浓密的睫毛,灵动的双目,正透过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男生,向我轻盈地走来……
“HI!你在观察我吗?”
我被高扬从冥想中唤醒,有些狼狈地冲他笑笑。高扬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里一阵烟。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严格说,是我被爱玲电话惊醒之前的半个小时里,我俩像被施了迷药,又如同进了忏悔室,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对方。我把和罗宾的结识经过,进橡树园的经过告诉了高扬;他把从前的经历,也简单告诉了我。
”……父母死后我就被接到伦敦了。我在罗宾家装得很乖,很mature,进的私校相当无聊可是我还是读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只能靠自己。相比大多数人,成了孤儿后还能继续上私校,我算是很lucky了。我脑子很不错,让我混进了宾大因为我想离开英国和欧洲,美国让你有冲动……路也宽阔——英国哪里去飙车?我在宾大最初读的是Electronic engineering,第二年我转了金融。实习没完,就辞了。想知道我辞工的理由吗?”
高扬点起了一根烟,脸上那种淡淡的怀旧突然一扫而空,带着嬉笑的表情说:
“我的女上司是个gay,特别讨厌男人,成天朝我嚷—— Hi, can you try your best?……或者,突发奇想!让手下马上行动,把两天的事情集中到两小时内。被客户拒了,就拿手下出气!碰到那种女魔头,除了让她一个人发号施令,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死光光了……”
我禁不住大笑。他又自言自语道:
“奇怪,为什么要跟你提这些?我女朋友很多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跟她们聊过我的过去……说明”他从烟雾后盯了我几秒,接着在每个关键词上加重了语气:
“说明——我——被——你——吸引——了!不过我——不——会——爱上——你,你这种过分单纯的Miss不是我的菜——你这点可以放心,Robin也可以放心。”
“是哦?”
我这一刻觉得脑子真转不过弯了:
“你爱不爱我,管我什么事?我单纯——其实在你眼里就是stupid是不是?我干脆说出来了哈哈。你要爱装逼女生,满大街都是啊自己去点着灯笼好好找呗!犯不着这么损人啊。”
我语气有点激愤的赶脚了——大半夜的,他找到了一个妹子,向对方倾倒了一堆人生“垃圾”,然后还顺脚踩人家妹子一脚,还自认高贵——整一个绿茶男婊!
高扬低下头没吱声,我有些愤怒地朝他盯了几眼。这时他有些囧,掐灭烟,朝我抱歉地点点头:
“我刚才说得偏激了。请不要在意。我不再会把自己牵扯到你和Robin之间。可是啊,”
他的语气又变得有点激动了:
“现在我莫名其妙地为你担起心来了!为的是……Robin家庭不是普通人家,所以他要找的,必须是能配得上他的家世和经验的。你太过单纯太过年轻,太过…… ordinary ——我是担心,担心他耍弄你。听见了没有?”
现在是轮到我低头不吱声了。
我感觉脸上肌肉变得僵硬起来,我甚至恨起眼前这个说话不知好歹的混蛋来:他的话句句击中我,我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我动了动嘴唇,怀疑自己虚弱得连自己的话都听不清了:
“我——知道!不用你说得那么直接好不好……我感觉我们的关系不会持续多久的……这种恋爱,我一点都轻松不了。而且他马上二十了!年龄差距太大,我们没有很多共同语言……”
“哈哈!才相差不到三岁,年龄差距太大?”
高扬嘴角边漏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你太有意思了。”
我当然听得出“有意思”三个字从眼前这个男生嘴里吐出,绝不能按照字面上去理解。高扬把握十足地给我下了结论:
“这样听下来,你不像我想象的那么stupid。对不起我中文找不到更好的词。你对你期望并不高,证明你很聪明。这个世界多些你这样的女生,男生也就不会这么糟糕了。我这么说没有夸张的意思。当然,是在赞美你。”
我鼻孔里忍不住哼哼了几声,对他的所谓赞美心里一万个酸泡直冒。高扬不理我的反应,继续高谈阔论:
“那个Serena,一直追着Robin,到现在都没法得到他。你比她聪明多了。你有你的机敏。”
Serena的名字突然从高扬嘴里冒出,着实让我又惊又怕:“Serena追罗宾!有这样的事?”
但是我的直觉早就承认了这是事实。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爱玲和白梅嘶声力竭的呼叫声:
“喂你死掉了吗?再不回校,你要被开除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