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威Frank,铁塔般地矗立在人群里,一身天蓝细条白底西服,衬得巧克力的肤色愈发油亮,鹤立鸡群的感觉令他每次与人交谈,都有那么一种瞬间包裹一切的架势和气场;王骋,也是同样款式的西服,只不过换做了橙色细条白底子,眼镜框换作了浅色,细长的个头尤其是超常规的脖颈,让他挨在四四方方的Frank身边时,活像一只夏季草丛间活跃着的浅草色蚱蜢。
我不由得暗自发笑。
王骋见我和Frank勾肩搭背的熟人样,露出了一脸的惊奇,而后立刻堆满笑容,跟我优雅地说了句“好久不见”。他身边立着的是Anastasia,其余几个橡树园毕业班校友,跟我见面只限于点头打招呼的交情。
王骋麻利地把两位太太逐一作了介绍后,俨然主办者姿态,立刻热情洋溢地邀请她们参加晚上在伦敦四季酒店的橡树园毕业生告别酒会。王太仗着一口上海式英文,加上连灌了三杯香槟,气势愈加胜过儿子,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咯地说个不停;身边的肖太看到自己的优势被完全碾压——不会说英文啊!只好无聊地抿着酒,时不时不甘心地拉王太给她翻译。到最后,说得上瘾的王太,兴致盎然地进一步提议,晚上酒会缺席者将被记上黑名单,下次聚会由他或她埋单。Anastasia和众人哄堂大笑后,齐声叫好。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母子俩的表演,把“牛逼”这两个字眼,乖乖地贴到了他俩的脑门上。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临分手时,王太不知何时竟然把千娇百媚的林念慈拽到了儿子面前,两人亲昵地拥抱,照相,像似久别重逢的模样。于是我的嘴巴,整晚上变成了天圆地方的模样。
爱玲却不买王家母子俩人的账,一直为认干妈这事耿耿于怀,为躲开王太母子,典礼未结束就抽了个空子,嗖地从礼堂后门蹿了出去,直接回寝室借整理行李的机会给Joe打电话警告他近两天不要出现在电话里因为老妈在身边;珠儿考完试起就闷闷不乐,家人一个都没来英国参加学年典礼连她素日里厌弃的后母都借口不来,更不用提韩涌,据说游戏刚上网烧了投资人大笔钱公司忙不过来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理由——所以连个撒气的对象都找不见。典礼刚结束,她便装可怜,让白梅陪她躲在绘画室横七竖八的画板后,打了一下午的王者荣耀;白梅从早起就是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为了参加典礼她特地订了一身新校服,可早上刚套上身她便这不好那不好挑剔得极其反常我都劝得没脾气了。
我们四人最终相聚在当晚的四季酒店酒会上。
爱玲自始至终都是表情淡淡的,把精明的王太弄得差点下不来台,连送给她的礼物都当面拒绝,说是“情谊太重不敢承受”,于是整晚上肖太不遗余力地当着王太的面着劲骂女儿“念书念成了不通情理的白痴”,暗地里却心花怒放,我亲眼目睹俩人在洗手间里笑逐言开拍手称快。肖太本就对王太掐尖越上得意忘形的小人样看不上眼,更不乐意王太一厢情愿跟她攀亲戚,女儿看似大不敬的行为举止正好替她修理了王太,替她出了一口恶气。
珠儿扭捏到最后才透露了一条我们意想不到的新闻:后母不来的原因是——她怀孕七个月了!我们听得目瞪口呆脑子被轰得连一句应景的祝福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插科打诨:祝福你17岁当上了姐姐!前路漫漫姐姐您且当且珍惜。
白梅这一天仿佛成了仙的状态,散会后我就失去了她的踪迹。直到夜色阑珊,灯影迷离,酒会舞池里,大提琴琴弦上泻出了一曲婉转中略带悲凉的慢曲,我才发现,在舞池正中,白梅一袭纯白色Lolita短裙,一张娃娃脸乖乖地贴在王骋的胸膛里,默默无声地挪动着身子。
我注视着他们,内心平静如水,因为这一场景早已料到,早该来到。
暑假开始后,我按照原定计划在伦敦继续呆三周,直到七月下旬才回上海。按照Mr Stenson 事先的安排,橡树园将为我安排暂住的房间。姆妈和老爸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Lisa小姐临走时,破天荒地和颜悦色了一次,把我带进她在Catherine楼入口处的小两室里,把注意事项罗列成军事行动报告书,仔仔细细地解说了一遍:
“你懂我的规矩——我房间向来是不允许外人私自进入的。”她来来回回反复强调这句话,好叫我脑子清醒点,不是她,而是学校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她隐隐的不乐意。她在这儿度过了十几年青春,并且极大可能仍将在这两间小套房里,度过相当漫长的下半生。这里是她神圣不可进犯的领地,学校这个突然决定,令她相当受辱和伤心。尽管她相当克制,“军事禁地”的隐形标志还是被她高高举起。
安顿下后,我按照Stenson老头给我发的地址,坐地铁摸索到了泰晤士河南面的码头地带。来伦敦近一年了,我是头一次踏入它的另一个平面。蛛网般阴湿的小巷,串联着狭窄逼仄的街道;年久失修的水管冒着污水,在碎裂的沥青路面上横流;随处可见的狗屎猫尿,逼得我不得不一路眼观六路,憋住呼吸。
我一通乱闯,终于在下班前,进入到了一栋外墙明显翻新过,在这个灰黑色地带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四层楼房的最顶层。一出电梯,就是hermitage foundation的办公间。我走近接待台,从里间出来了一位面色红润,相貌刻板无趣的中年女士,明显对我不合时宜的造访(快下午五点了)表示一万个不欢迎。她扫了一眼我递给她的资料,懒洋洋地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约莫十几秒后,她抬起了头,仔细把我上下来回打量了几遍,显得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弄得莫名其妙,赶紧简要解释了我来协会的目的。这个自称叫Stella的女士立即把我引到一个宽敞的会议室里让我坐下,还给我端来一杯水,然后热情地对我说:“我们foundation跟贵校有着深厚的渊源,长久以来,贵校一直给我们foundation提供大量的帮助,这些帮助简直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言归正传,Stenson先生把你推荐给我们。得知你在贵校是一位如此出色的学生,我们协会也期待着提供给你展示才干和热情的机会!我相信,我们会彼此信任共同努力,把我们对世界的爱传播给每一位急需的人。”
我频频点头,毫不怀疑彼此助人为乐的热诚。可不是么?从懂事起,家中的大人,小学和中学老师就不停地向我灌输为他人服务为他人着想的理念。“吃亏就是占便宜”,“退一步海阔天空”,老爸在麻将打输了之后,为应付姆妈的嘀咕和白眼,常用这两句经典为自己辩护。隔壁的老周一家,信佛的,隔三差五就弄一只缩头乌龟去青浦的河里放生,回来到我家跟老爸吹牛,也会说一通做善事得超生之类的话。所以我对cas社会服务项目打从心底是拥护的,准备认真地履行课程的要求。
我第二天就开始了hermitage foundation给我安排的社工工作。第一周给我安排去一个社区养老院做辅助性工作,接下来的两周,则去有特殊需要的家庭,打扫或处理一些杂务。
养老院里的事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不接触护理,老人起卧,洗漱,用餐,有配备的护士和专业人员,我只是在用餐高峰期,给食物按标签分类,端送到老人桌前,把行动不便的残障老人推送到指定位置由专人负责喂食;陪老人散步,聊天;整理电脑资料。
我意外发现,我的电脑知识极受欢迎,于是空闲时间我就当仁不让地成了养老院里的computer science teacher,甚至吸引了十多位心态年轻的老人,他们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那种狂热,完全与年轻人相仿。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位退休前的桥梁工程师,他们对电脑知识有着超乎其他老人的接受能力。临走,他们一致请求我在校期间,依然与他们保持联络,如果有可能,希望我能定期到老人院为他们讲授电脑知识。我受宠若惊,yes yes一口应承下来。这可是cas的最终目的啊——反馈并服务社会。
可是,接下来我在王爵士宅邸两周的经历,完全抵消了在养老院当义工的美好体验。
Sir Wang,王爵士,是我对他的简称,因为他的全名是用马来文的英语发音拼写出来的,我着实费了老劲想记住他全名,可是两周下来还是毫无进展。他是马来西亚华人,会说优雅的普通话,当然和Franc一样,带有马来华人口音,可比Franc说得好多了。我就称他王爵士,因为据道龄太太说,他拥有英女王授予的爵位。我想应该无疑,他家的宅邸气势证明了这个称号在社会阶层上的意义。第一天去王爵士家就是一个惊喜。
早上刚出Catherine楼,一辆奥迪7就徐徐靠近我,学校保安示意是hermitage foundation的安排,派车送我去目的地。义工有这样的待遇!
车驶出伦敦,又折向西北方向行驶了约莫半小时,拐进了一扇巨大的拱形铁门,沿着甬路开了大约五十米,停在一排中世纪城堡风格的巨大建筑前。一位衣着正规,表情机械的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等在台阶下,引导我从右边的边门进入客厅。一位相当清爽干练的老太太从客厅里迎上前来。
道龄太太70上下,精神矍铄,一袭素朴宽松的衣裙,和陈设富丽堂皇的客厅,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她自我介绍,道龄是她的汉语名字,“赵小姐,你今天下午才会见到我家主人。现在由我招待你。”她的普通话也是溜溜的。总之从我踏入这个神秘宅邸的第一步起,我有一种一切都错了位的感觉:一座英国古堡,主人却是马来华人,拥有英女王爵位;古堡里的英国老太太,说着普通话,还取了一个雅致的中文名字。这个烧脑的体验,竟然让我忘了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