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从车窗往外望。那是蒙海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杂货店。晌午时分了,店铺里没有什么客人,门口有一条大黑狗,见到车子,警觉地站起来,开始狂吠,红红的舌头拖着,卷着,凶相毕露。陈深扭头望了望林白,然后对着这个张狂的畜生猛地发动车子又急刹了,受了惊吓的狗哀嚎一声,仓皇逃窜而去。
“我的老天!撞死鬼投胎啊!”店里传来一声惊呼,声音像冬日掉光了叶子的老枯枝落地。有一张神色惊惶的脸从柜台里面探了出来。这张脸却是年轻俊秀的,瓜子脸,高鼻梁,因为受到惊吓,脸色绯红,目光愠怒。
林霜的心头“突”地一跳,是梁肖南!她见过她的,在蒙海农行,隔着工作台。
女孩子走下台阶,过来了。
林白摘了墨镜,目光像针刺进那个女孩的胸口。就在一分钟之间,她脸色骤变。林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望望窗外,突然脸色也变了:梁肖南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运动服,头发挽在头顶盘成一个少女结,清秀、干净、妩媚。天!这不是活脱脱一个林白吗?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么肯定是时光倒流,这个林白比车子里的林白整整年轻了十八岁!
林霜的目光恐惧地游移在两张脸之间。陈深也发现了这一点,慌乱之间,把手压在了方向盘上,汽车的喇叭尖利地叫了起来。
站在车门外张望的梁肖南不由自主把手捂在双耳上,眉头紧皱。“谁啊!吃枪籽的!”她身后,探出一张愤怒的老脸。这张脸黄瘪干瘦,颧骨很高,眉弓下,一双陷得很深的小眼窝里射出的目光恶狠狠的,是方桂枝!此刻,她正指着驾驶室骂:“撞死鬼,你成心的吧!想吓死老太婆啊。”
“是不是出了啥事啊?”而车窗边,梁肖南已经俯身下来,隔着车窗,她的目光成了一枚钉子,钉进林白的心里:天哪,可怜的……母亲,难道真的是你,竟又活过来了吗?!林白竭力控制浑身颤栗,像抵御一场战争。血,从她发紫的唇角渗了出来。
车窗外的梁肖南看到血,很紧张:“啊!你真受伤了。”身后的老女人喝住她。她扭头解释道:“妈,她真的像是受伤了呢。”
“哼哼,”老女人听了不以为然,不过总算收了脸上的怒色,幸灾乐祸,“不好好开车。怪谁呢。”
“你受伤了?不要紧吧?”梁肖南的问候是真心诚意的。这时候,这张脸离林白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近,那眼神是她童年最温暖最安全的记忆啊……林白张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瞬间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慌了神。
车子启动,陈深慌乱之间点错了油门,车子飞一样出去了,黑色的尾气喷在梁肖南的脚上了,滚烫滚烫的,她惊得连连后退。
方桂枝白了女儿一眼,骂:“活该,就你多事。”
车子开出很远,在一片松林坡旁停下来。林白下了车,情绪却无法平静。这个有着一张和自己的母亲的脸酷似的女孩子搅乱了她的计划。所有的记忆和伤痛都被这个意外掀翻了,揭开了,她的原本结痂的心淹没在伤口渗出的一片血色里。松林坡是她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地。下得车来,越野而来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掀动她的衣角。
这里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湖水,波光潋滟,四面环着小山坡,山坡上土色嫣红,有苍绿的松林疏密簇拥。“老天有眼,让我活着回来了。”林白流下了滚滚的热泪。她清楚地记得,十七年前,她曾在这里发誓,如果老天有眼,有朝一日让她活着回来,她会让所有的人都得到报应。可是,今天,老天为什么……竟安排了这样一张酷似母亲的脸和自己血刃相见?
林白记忆中的一切都活过来了。
“霜,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小心地关照陈深?他像我小时候的一个伙伴,唯一的伙伴,他死了,是淹死的。
“小时候,我每天都会到蒙海小学的走廊偷偷听老师上课。在课堂上的他总是偷偷往外看,每天下午,当我从走廊里悄悄退出来,走在这条小路上,他就会跟在我后面,然后趁我不注意超过我,把一块红薯或者几个芋艿,麦饼什么的放在路边的石头上。那个时候,正是我和我的母亲、姐姐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我总是什么也不想,飞快地把东西捡起来,先把自己的小嘴塞满,剩下的藏在怀里,飞一样地跑到松林坡,把食物分一点给在松林坡里苦挨时光的母亲和姐姐……他的脸也是白白的,不像那时候的农村孩子,他的样子和陈深像极了……”
“他是谁家的孩子呢?”林霜问。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蒙海小学一个老师的孩子。他死的时候,我去看了,他的尸体从小学门口的池塘里捞上来,有人认出来了,说是某某老师的孩子。我当时只顾着伤心,没听清楚那个老师的名字。”林白的眼睛放出水波一样游移空噱的光。
林霜相信,过去的一切都将在这种空噱和游移里醒来。
“你看,阳光照进那个小松林坡了。你相信吗,这里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惦记的家。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也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个记忆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那天是元宵节,阳光也像今天一样的灿烂,天好像并不冷,我和姐姐跟着母亲很早就出了门,这是方桂枝定的规矩,我们必须在她起床之前走出家门,如果碍了她眼,我们三个中的一个就一定会挨打。因为经常挨饿,我和姐姐都长得很瘦小,娘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姐姐牵着她的衣角。对于早餐,我们大多不抱希望,有时候运气好,会有一两个好心的邻居大婶把昨晚吃剩的红薯锅巴扯上半块塞在姐姐的手里,但是那天我们走运了,在村口的香樟树下,佑安叔叔给母亲三个大大的窝头,窝头虽然是用大麦粉做的,很粗,但因为加了糖精水,味道甜极了。我和姐姐都等不及佑安叔叔走,就大口大口地嚼起来,我的母亲一个劲地冲佑安叔叔鞠躬。我和姐姐的窝头很快吃光了,母亲的还有大半个,她也大口大口地嚼,一边吃一边还忙着扯些小块块,一个一个轮流塞进我和姐姐张着的小嘴里。因为那么早就找到了吃的,那天我们用不着赶路。三个人吃饱了,坐在香樟树下,阳光晒在我们的身上,暖洋洋的,母亲很高兴,她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抱起来,用力向空中抛,嘴里发出‘哦,哦,哦’的欢叫,我在半空中,姐姐咯咯的笑声从地面上飞起来,我看见香樟树的叶子是火红火红的。
“那真是个好日子,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领着我们又到了方家。方家对我们也有恩,可惜,后来他们搬走了,每当我们挨饿时,方家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站在他们家的大门口,方家婶婶最后总会找一点充饥的东西给我们。那天,我们到那儿,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方家婶婶居然给了我们一大碗热腾腾的元宵,现在,想起来方家婶婶肯定是特意为我们做的……我们来到了松林坡,雪白甜糯的元宵好像还在喉咙口,我和姐姐到山坡上挖了好多好多的红土,又跑到湖边弄了一些水,把红土和成团,然后搓成一个一个的小团,母亲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挖啊,做啊,做啊,挖啊,一直到太阳落山,满山满坡到处都是红土做成的元宵!”
林霜别过头去,不忍听了。田野空旷,风拂水面,湖水荡漾,清白的波光在两个女人的脸上荡漾。
林白眼睛痴痴地盯着松林坡,她有一种预感,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这辈子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叫粱洁的女人了。
“……我要等一切都有定论了再走进那个坡去,我相信,到那时,她们会在那里等我,我也相信,冥冥之中,她们一定会帮我的。”她又变得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