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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诅咒

第二天清晨,花千夜起得很早。穿上那件光华灿灿的衣裳,梳好华丽的飞凤髻,戴好八宝钗,然后是耳环、项链,再束腰带,再画眉染唇。

她一向很少用这些,但是今天,今天是多么不同的日子。她在脸上慢慢地涂上胭脂,唇上也点了胭脂膏,原本清绝的脸,慢慢地,多了一分从未有过的艳色。

如环看着小姐,忍不住道:“我听说,宫里原本有位意妃,倾国倾城,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惜后来死了。也真亏她死了,不然,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哪能落得到她身上?”

花千夜淡淡地笑,道:“去看看王爷在哪里。”

如环找到韩进,韩进道:“王爷喝醉了,昨天睡在书房,现在还没醒呢。”

“书房怎么睡人?连张床都没有。”

“王爷昨天在里面喝了一宿的酒,不让任何人进去。我也不敢进啊,后来还是清大人来了,才见王爷已经醉倒在地上,身边空了十几个酒坛子。王爷从来都没有这样酩酊大醉过,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如环怔怔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昨天小姐也很不对劲。”

正说话间,只见两个下人端了一盆水来,韩进试了试水温,让他们进书房。

“那么冷的水你也让他们端进去?”如环诧异,“这么冷的天,那水一丝热气也没有。”

“冰水哪里会有热气呢?”

“冰水?!”

“清大人用来帮王爷醒酒的。”韩进无奈道,“清大人说,王爷今天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要做。”

“能有什么大事啊?昨天王爷还说今天要带小姐去逐鹿林玩,小姐还等着呢!”

刚说完这句,只听书房里“哗啦”一下水响,不一时,书房被打开,凤延棠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衣襟半湿,大约是那盆冰水的功劳。头发凌乱,衣服也皱得一团糟,眼睛里满是血丝,脸上是苍白的,唇也是苍白的。脚下虚软,游魂似的从她和韩进面前走过,眼光怔怔的,竟似什么也没有看到。

清和随后走了出来。这位青衣秀逸的清大人,脸色也同样苍白,唯一比凤延棠好的,他没有那么憔悴,但是他的眼神是痛楚的,痛楚里面夹着一丝强烈的光芒,微微吸了口气,负手站在檐下。

韩进忍不住问:“大人,王爷他……”

“王爷没事。”清和道,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备马,去逐鹿林。”

片刻,凤延棠已经换好衣服走出来。如环再一次睁大眼睛,他换了一身衣裳,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虽然仍旧苍白,但是眼睛再一次恢复了力量,重新变得坚定,他的目光落在如环身上,淡淡道:“王妃起床了吗?”

如环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方才从她面前游魂似的走过去的凤延棠,吃吃地道:“起、起床了。”

“马车在门外。”他淡淡地说,随后,同清和一起出了门。

如环扭着脖子,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脊那么挺,他重新又是一座山。方才那憔悴的模样,仿佛只是她花了眼,又或是她认错了人。

花千夜走出门的那一刹,每个人都感觉到眼睛刺痛了一下。

美,竟像刀锋,会割伤人的视线。

她慢慢地走来,凤延棠微微眯了一下眼,仿佛也被她的艳光所折,不敢再看第二眼,偏过视线,扶她上了马车。

如环以为他也要上马车的,哪知他却翻身上了马。

寒风凛冽,总想吹进车内。花千夜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笑意那么淡,那么轻,一直不曾消褪,好像已经牢牢地贴在了嘴角,撕都撕不下来。小姐是极美的,这样的微笑更美,可是为什么,如环看着却觉得心酸?

逐鹿林在京郊,是供王孙子弟们会猎的地方。现在是寒冬腊月,出来活动的猎物不多,因此少有人来。

一下车,凛冽的冷风迎面吹来,一张脸几乎要冻僵,如环先下来,伸手扶小姐下车。花千夜却把手遥遥伸向凤延棠,脸上仍然微笑着。

凤延棠下了马,走过来扶她。如环觉得他的神情好奇怪,眼睛竟一直不朝小姐看,嘴角抿得极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花千夜搭着他的手下马,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他刀锋般的眉,他深潭似的眼,他挺直的鼻梁,他薄薄的唇……她微笑着道:“延棠,你听过一个说法吗?薄唇的男人会薄情。”

凤延棠脸色一变,花千夜没有再说,他的克制,他的不忍,让她说不下去。她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道:“为什么不看我?难道我今天不漂亮吗?”

“怎么会?你很漂亮。”

“今天,是我最漂亮的日子。”花千夜说,嘴角始终带着那丝笑,道,“你看这天蓝如镜,草木萧萧,冬日出游,果然别有一番风味啊!你去打猎吧,我跟如环到那边走走。”

说着,便挽着如环往林子里去。如环道:“王爷说陪你出来玩啊,怎么不跟王爷一块儿呢?”

花千夜没有答,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下去,她一面走一面望向远方的蓝天,悠悠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什么话?!”如环吓了一跳,“小姐,你不要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不好?”

“人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吉利不吉利?你觉得死很吓人吗?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天,这样的地……”说着,她侧过脸来朝如环一笑,“也看不到你,也看不到舅舅和外婆……只是,有点可惜啊!”

她的神情,隐隐让如环恐慌,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花千夜仍旧悠悠地说,眼神迷蒙,“只是一会儿不要伤着你就好了。”

“什么东西伤着我?”

“嗯,应该不会,他的箭术好着呢。一张弓上,可以同时射出三支箭,每一支,都可以命中箭靶。他不会误伤到你的。”

“小姐,快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为什么你会这样?”如环一下子哭了出来,“你不要吓我啊!”

花千夜温柔地看着她,温柔地微笑,“如环,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也许是我最后的一段路。来,让我们看一看,这人世还有什么好风景……”

耳边有风吹过,地上的积雪映着日光,好一片玲珑世界。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知道在林中的某一处,有支箭悄然地指向了她。

箭尖轻颤。

因为握弓的手,在颤抖。

她就站在那里,冰雪世界中,一袭炫彩华衣,无比醒目。

以他的箭术,闭着眼睛也能射中。

但是、但是,他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胸口被堵得快要破裂,冰雪仿佛一下子涌进心口,那么冷、那么痛。他的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看着他如此痛苦,清和的眼里也满是痛楚,“王爷,要成大业,必有牺牲。这一箭,非射不可!”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声音里不可自抑地带上了喘息,撤了箭,喝问,“酒呢?!”

清和默默地把酒递给他。他接过,大口吞咽,残酒洒在衣襟上,酒尽,他把酒壶狠狠地掷开,辛烈的酒刺激他,他一咬牙,对准那一袭华衣,开弓、拉弦!

上了明胶的牛筋弦绷得死紧,勒进指间,听得见弓背紧绷的声响,它痛苦地被拉扯,再也忍耐不住,弦上的箭,似乎受不住这样的拉扯,仿佛要自己飞射出去。

那袭华衣是如此醒目啊!就像在修罗阵里,暗夜重重,只有她一身白衣,散发着蒙蒙的光亮。

她血染白衣,轻轻地在他怀里垂下头,那一刻世界似已停止呼吸。

现在,那痛又来了。像有无数把尖刀剜向他的心肝脾脏,一刀一刀,每一刀都痛进了骨髓里。他死死地咬住唇,嘴角尝到一丝血腥味。

攻城那一夜,就是那样的血腥!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仅有一息尚存。她的脸那么白,唇那么白,整个人就像一朵冰花,转瞬间就要在指间融化,消失无痕。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的融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骨髓深处的痛楚……

弓弦仍旧绷得那样紧,可是握弓的手,渐渐地、渐渐地放了下来。

他缓缓地回过身,头发都已被冷汗湿透,衣裳更是湿了几重,他的脸色苍白,是一种接近透明的苍白。他慢慢地道:“我不爱她。”

清和大惊,“王爷——”

“我不爱她。”他缓缓地重复,“她不是我的至爱之人。”

“王爷何必自欺欺人!”清和的眼里盛满悲凉,“王爷可知道,这一收箭,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了吗?”

“我不爱她。”他仿佛只剩下这一句话,反反复复,说给清和听,也说给自己听,“我不爱她……我的至爱之人不是她……”

忽地,他扔下了弓箭,飞身奔出林外,清和追上去,“王爷——”

想象中的破空声,始终没有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射?

如环忽然道:“咦,那不是王爷吗?怎么一个人先走?”

花千夜一惊,猛然回首,只见一袭朱红锦袍飞身上了一匹马,那马一声长嘶,撒蹄向前奔去!

刹那之间,花千夜不可置信,倒退一步。

“咚!咚!咚!”心从来没有跳得这样快过!他的马仿佛是从她的心尖上踏过去的,又像是擂鼓一样,一下一下重重地捶在胸口,剧痛。剧痛之中,又夹着丝丝甜意,有个声音破出鼓面,欢欣地在她耳边叫道:“他不杀你!他舍不得杀你!他,真的爱你!”

他要杀她,她不是没有怨恨的。他放过她,她也不是没有喜悦的,但是、但是,他的诅咒怎么办?他打算怎么办?

刹那之间,她惶急起来,“如环,快快,回府。”提起裙摆便跑,还没有踏出一步,眼前蓦地一黑,一颗心似要垂到地底去,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住,这样的惊、惧、怨、喜,一重重压下来,指尖瞬间失去温度。如环焦急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极遥远,一颗回春丸送到唇边,她用尽全力才吞下去,渐渐地回转过来,立刻便要起身,道,“快……快,我们快点回去拦住他!”

“拦谁啊?”如环抱着她,“我先扶你上马车,好好歇会儿。”

“不、不!坐马车来不及。你不是会骑马吗?你带我去,我们得拦住他……他、他一定是找心悦去了!”“你这样怎么能骑马……”

“带我去!”花千夜厉声道。

如环一咬牙,扶她上了马,自己随后上去,两人一骑,快马加鞭向王府赶去。

马停下来的时候,花千夜再吃了一颗回春丸,喘了口气,大步追到后院。

才到那间屋前,便听到心悦哀求:“王爷,饶命啊……”

花千夜眼冒金星,快跑起来,冲了进去!

剑气森森,就要往心悦头上落下,花千夜猛地扑上来,挡住心悦,喘息道:“放过她!你要的人不是她!”

“你走开!”凤延棠眼角充血,脸色白得煞人,“我要的人就是她!”

花千夜淌下急泪,胸口激荡,声音哽咽,抓住他的衣摆,“你要的人是我!是我!”

“胡说!”凤延棠一把推开花千夜。

心悦吓得尖叫连连,拉住花千夜不肯松手。两个人都被推得滚到一边,花千夜珠钗滑落,头发散乱,泪痕满面,颤声道:“你何苦要骗自己?你明知爱的人是我,是我!延棠,放过她,你根本不爱她,就算杀了她,你身上的诅咒也解不了!”

“诅咒”两个字一出,凤延棠眼中爆出极可怕的光芒,他一字字道:“你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花千夜泪流不止,一颗心都在抽搐,多么无力,却又拼命努力,“延棠,只有我才可以解开诅咒,对不对?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凤延棠浑身都冷下来,眸子更似快要结冰,靠近一点点,人就快要冻得窒息,他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凭哪点让我喜欢上?你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才是无辜的那一个——因为,我、根、本、不、曾、爱、过、你!”

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她的凌迟。明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一颗心却仍然痛不可当,她颤声道:“你、你撒谎!”

“你以为陪你去唐门就是爱你吗?”凤延棠冷冷地瞧着她,“你差点在阿洛送了命,我总得有所表示吧?也得在唐从容面前做做文章,好让他死心塌地帮着我!花千夜,你再拦着我,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这几句话,说得杀气腾腾,刀刀见骨。如环看着花千夜的脸一层层白下去,连胭脂也盖不住的苍白,忍不住扑上去,要把她从他身边拖开,流泪道:“小姐,你都听到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不、不、不……”花千夜心跳得快极了,一对眸子乌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骗我!也是骗你自己!凤延棠,你喜欢哪一个,自己心里最清楚!”

心情纷乱到极深处,凤延棠反而镇定下来,淡淡地冷笑,“不错、不错,我自己最清楚!我爱的人,自然不是你这个药罐子,也不是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不错,多谢你提醒我。”

他竟收回剑,扬长去了。

“世上竟有这样无情的人!”如环流泪扶起花千夜,“你为什么要那么傻?还要求他杀你?”

心悦跪上来,“王妃、王妃,放我出去吧,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花千夜气喘吁吁,勉力稳住呼吸,点点头,让如环拿出一叠银票给心悦,又吩咐管家雇辆车子,把心悦送回老家。

心悦感激不尽,道:“王妃的恩德,心悦只有下辈子报了!王妃,王爷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能走。”花千夜摇头,眸子里迷雾又起,想到他方才偏激欲狂的模样,一颗心绞痛起来,身子越来越倦乏无力,“他在逐鹿林里没杀我,我就已经走不了了。我怎么可能走?他放过了我,到哪里去找解咒的人?你不明白的,我和他,早已经分不开了……”

他射不出那一箭,她也不能离开。不论是诅咒,或是感情,他们,已经被命运捆在了一起。

冬日的清晨,下着淅沥的冷雨。王府如往常一样醒来,花千夜还在梳洗,管家便送来一样东西。一封信。

如环以为是唐门中人的信,极兴奋地拆开,“我来念给你听!”

花千夜淡淡一笑,随她去。

只听她念道:“吾于大晏正武十三年娶花氏千夜为妻,花氏身患恶疾,一无所出……”读到这里,如环猛然呆住!

这不是唐门来的书信!这是——一封休书!

花千夜的脸,早在第一句时便苍白起来,“拿过来。”

薄薄的一页纸,在花千夜指尖轻轻颤抖,她整张脸都抖了起来,忽地站起来,直直往外走!

王爷的正屋里,传出阵阵笙歌。

韩进看着管家再一次领进来三五个艳丽女子,不解地问身边的清和:“王爷到底在干什么?”

清和淡淡道:“他在骗自己。”

“骗自己?!”韩进更加不解。

清和叹了一口气,别过脸。这一别脸,便看见花千夜由如环打着伞,穿过花径前来。

韩进悄声问道:“这下怎么办?王妃找来了。”

清和不发一言,径自走开。

韩进一头雾水,看着走近的花千夜,上前迎住,低头道:“王妃请留步,王爷吩咐过……不让王妃进去。”

花千夜的脸上,有奇异的淡定,她看了看那间传出笙歌的屋子,道:“好,我不进去,我就在站外面。他什么时候见我,我什么时候走。”

韩进进去回话,片刻出来,面有难色。

花千夜道:“他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

“王爷……”韩进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出口,“王爷说你爱站多久就站多久,他没工夫出来见你。”

花千夜面色一白,稳了稳,吩咐如环退下。如环见她面色坚定,只好把伞交到她手里。

待如环一走,花千夜把伞一扔,只身立在雨里,吓得韩进脸色发白,“王妃,冬天的雨,可不能多淋,万一冻坏身子怎么办?”

花千夜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那间屋子。

韩进知道她的意思,进去回禀,片时出来。“王爷说随便你,爱怎么站就怎么站。”说着叹了口气,拾起那把伞,替她遮在头顶。

花千夜淡淡道:“你不用管我。”

“可是……”

“不用管我。”

韩进这才发现,王妃虽然淡淡的,说话间的威严却不比王爷差,只好退在一边。

一头是寻欢作乐的王爷,一头是苦雨凄风的王妃,韩进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实在太痛苦,早知道应该学清大人一脚走开。

正屋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分娇俏的面容露出来,道:“韩进吧?王爷叫你呢!”目光溜过雨中的花千夜,捂着嘴一笑,头缩进去。

凤延棠仍旧靠在歌姬身上喝酒,一面和其中一个调笑,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问:“她还在外面?”

“是。”韩进回道,“王爷,让王妃进来吧?外面的雨可不小,天又这么冷……”

“不!”凤延棠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大得连身边的歌姬都吓了一跳,他自己再灌了一大口酒,喃喃道,“我不能让她进来,不能让她进来……就让她在外面站着……”

韩进只好又默默地退出来。

冷雨中,花千夜的脸越来越苍白,头发和衣裳全湿透了,嘴唇也冻得青紫。

韩进苦口婆心地劝道:“王妃,这样把自己的身体弄坏了,到头来王爷还是要心疼的。”

花千夜几乎被冻得僵硬的脸,竟然露出一丝笑,“是,我就是要让他心疼,我就是要看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去告诉他,要休我,可以,只要当面给我说清楚就行。”

韩进没词了,顿足叹息。里面忽然又探出一张脸,唤道:“韩进,王爷叫你呢!”

韩进只好又进去,这一次,凤延棠独自坐在榻上,静静地瞧着场中的歌舞,目不转睛,良久良久,才道:“她还在?”

“是。”

凤延棠不再开口。目光定定地落在场内某处,韩进仔细瞧着,却发现他什么都没看,眸子里一片苍茫,仿佛起了浓雾,遮住了一切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你叫几个丫环,把王妃弄回屋子里去。”

韩进面有难色,“王爷,王妃外表柔弱,心里却极有主意,除非把她绑起来,不然没有人敢拉她的。”

凤延棠知道他说得在理,心里烦躁焦灼,再也压抑不住,怒道:“那要怎样?要我亲自出去求她回去吗?!没用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韩进连忙退了出来,只见檐下的王妃已经摇摇欲坠,却强自支撑。韩进“扑通”一声,向她跪下去,“王妃,求求你回去吧!王爷已经发脾气了!”

他的话刚刚落地,门缓缓被打开,凤延棠神情淡定地缓步走了出来,立在屋檐底下,淡淡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终于出来了。”雨水模糊了花千夜的眼,她喘息着,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会出来的。”

“我出来,是要告诉你,想淋雨、想犯病,都随你。只是不要站在我的屋子前面,打搅我的雅兴。”

他淡淡地说着,眉与眼,都是极淡极淡的。这种淡然,是最深刻的一种冷漠。一字一字,都如冰棱,刺进她的心底。明明知道这不是他的心里话,心却已经刺痛起来,她盯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蓦地嗓口一甜,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凤延棠的脸色刹那间变了,然而凭着多年的历练,他的脸上又恢复到淡然,吩咐道:“韩进,把王妃送回去。”

“我不回去!”说了这一句,鲜血再一次吐出来,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要用眼神把他从里到外翻个遍,寻找他埋在深处的情与爱,然而他的脸,竟没有一丝波动。她痛苦地道,“延棠,你竟这样狠心……”

一语未了,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倒去。

醒来鼻间闻到暖暖的药香,睁开眼,见到一个白衣蓝袍的男子,如日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坐在床边,替她把臂上的银针拔下来。

“央大夫?”

“你醒了?”央落雪轻声问,起身把炉子上温着的药端过来,送到她面前,“快喝了。”

四处悄然无声,连如环也不在,仿佛回到了当年在药王谷治病的那段时光。花千夜接过药喝了,猛然见他斗篷底下,竟有一缕白发。

央落雪道:“回春丸你是怎么吃的?怎么只剩这么一些?”

“央大夫,你的头发……”

“我生病了。”他淡淡地说,“所以这样了。”

“你是神医啊!”

“神医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生病。”他接过她喝完的药碗,宫里忽然传出话来,要央落雪进宫。如环刚托着清粥小菜进来,他交代如环几句,便进宫去。

白日那么长,花千夜软软地躺在床上,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光线悄悄变化,从早到晚,仿佛也只有一刹那时光。天渐渐暗下来,渐渐地变得全黑,见她闭着眼睛安稳地躺着,大家都以为她睡着了,服侍的人也一个个睡去。

她仍旧软软地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去想。

屋中一角轻灯如豆,室内昏暗。忽然一阵风来,连那盏灯也灭了。

门无声地被打开,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慢慢地走到床前,停下来。

黑暗中有双眼睛看着她。眼有双深,痛楚就有多深。他只是痴痴地凝望,并不走近,就在三尺之外,悄然地看着床上的人。

隔着一层帐幔,她睡得多么安静。仿佛靠得再近也不会惊动她,他的脚尖往前挪出一步,立刻又止住。

不能再往前,往前一步,就会有第二步,靠得太近,她就会察觉。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坚忍到什么时候,但是清楚,一旦容她靠近,他就再也克制不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恍若叹息,他转身退出去。

“既然来了,为什么就这样走?”轻轻的声音,响在寂寂的夜里。

他的步子僵住。

花千夜慢慢地拥着被坐了起来,撩开幔帐,轻声道:“延棠,我们夫妻一场,就算终将别离,也不用让我恨你吧?”

“你养好病,就回唐门吧。”他淡淡地道,“今生不再相见,恨与不恨,也由你去。”

他的声音掩饰得多好,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原是最懂得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啊,这样一个人,真正决定了的事情,谁能够改变?

今生不再相见!今生不再相见!花千夜慢慢地笑了,眼中有泪如倾,嗓口泛出一丝腥甜,一口鲜血,吐在被上。

凤延棠听到动静,大惊回头,急步奔上来,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颊边,却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猛然止住,慢慢地收回去,“我去叫如环——”

“不要!”她止住他,拉住他的臂,唇角带着血,眼中含着泪,声音哽咽,“延棠、延棠,你这样对我,你以为我活得下去吗?”

“那你要我怎样?!”他低低地、低低地吼出这一句,身子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留你在我身边,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死?那又怎么样?你这样对我,我宁愿去死!”她紧紧地抓他的手臂,情绪激烈,声音却也压得极低,在这寂静的夜里不要吵醒任何一个人。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再狼狈再悲伤,也不愿有别人看到。唯有彼此,如镜面一样映照灵魂。他们之间,很少有甜言蜜语,今夜说了出来,她的脸上滑下一阵急泪,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颤声道,“延棠,不要赶我走。”

他的心跳得快极了,身子也在轻颤,仿佛灵魂都在沸腾。

花千夜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离开。那一刻,心里是如此的恐慌,她宁愿死,宁愿老天在她身上降下最可怕的责惩,她也不愿意离开他,也不愿意他离开她。

她的眸子里透出异常的光芒,那样明亮……那样的目光几乎将他刺痛,他惊痛地看着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冰雪消融般的气息……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花千夜,他再也不可能像这样喜欢上第二个人。

再也不可能!

这一刹,绝望呼啸而来,他闭上了眼睛。

一颗泪,滑下来。

这泪,似从自己的心上流出来,热的、烫的、酸的、涩的滋味,有着腐蚀心脏的力量。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低泣,手臂伸上来,抱住她。

“千夜,我完了。”他说,声音沙哑,充满了倦乏,他绝望,彻底绝望,“我杀不了你,也不可能喜欢上第二个人……今生今世,我都当不了太子了,都登不上帝位了。”

再也没有这样绝望的温柔,再也没有这样软弱的疲乏。他从来不相信世上还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他一向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可以做成。得到父亲的重视、成为太子、成为国君,然而今天,他无力。

他从心底透出疲乏,声音渐渐低下去,恍如梦呓:“我完了……”

这一刻他软弱如同婴儿,又仿佛是让她去破阵的那一天,靠在她怀里轻轻低语。

晨起的时候,如环掀开帐幔,看到的是两个人。

花千夜枕在凤延棠臂上,凤延棠的卷发如水藻,缠绕着她的头发,披了一枕都是。

如环“啊”了一声,连忙把帐幔放下。

这一声,床上的两个人都醒了,睁开眼来,看到了彼此,都微微一笑。

“好像又回到唐门了……”花千夜道,“又可以赖床聊天……”

凤延棠仰头望着帐顶,那儿有繁复的刺绣、千朵缠枝莲花,细细密密,他轻声道:“千夜,我带你回唐门吧?”

“嗯?”

“事已至此,我留在京城也没有意思,不如我们一起回唐门。我们每天赖在床上聊聊天,再去听水榭蹭早饭……”他撑起头,看她,“好不好?”

花千夜的眼角,不知怎的就有泪光闪起,她蒙住脸,贴到他胸前。

“你不想吗?”

“不、不,我想。”她闷在他怀里,肩膀却在轻颤,心中明明欢喜,却忍不住要流泪,说不清这种情绪,只想这样靠在他怀里,别的事一概不再想,只交给他去安排。

“等你身体养好了,雪化了,我们就上路。”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发上,声音依旧轻轻的,昨日的倦乏没有完全消散。他也不愿去想了,只愿这样拥着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真的,不愿再想了。

天放晴了,雪也化了,回唐门的行装已经收拾好。凤延棠扶着花千夜,韩进帮如环提着包袱,他们,换一种生活,去享受他们的幸福。

刚踏出二门,四个人的脚步却止住。

二门外,站着清和。

一身浅灰衣衫的清大人,肃穆地站在淡淡阳光下,面目十分清俊,一双眼,望向凤延棠,淡淡问:“王爷就打算这样走吗?”

对于他,凤延棠有负疚,道:“清和,这些年,多谢你在我身边。”

“不客气。”清和淡淡道,“助你登上皇位,也就是助我自己完成心愿。只是没有想到,王爷竟然会在最后关头放弃。”

凤延棠没有说话,轻声向花千夜道:“我们走。”

“你以为你走得了吗?!”清和喝住四个人迈出的步子,冷笑道,“你以为这一走就没事了?你以为二王爷登基之后会容得下你?会容得下你这些年打下的功绩、立下的声威?你以为一个新皇能容许眼皮底下有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去唐门,呵!多逍遥!王爷就不怕连累整个唐门吗?!”

花千夜的脸色一白,凤延棠一声断喝:“住口!”

“我会住口。”清和道,“我要说的,不过是这些,现在已经说完。王爷,此去不复相见,余生各自保重吧。”

说完,他转身便走,袍袖飘飘,竟有出尘之态。

他的声音清朗,一字一字,都落在花千夜心上。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她竟然都没有想到!是的,二王爷怎么容得下凤延棠?当初在御花园里,瞧着凤延棠一箭三珠,二王爷脸上的嫉恨是何其的明显!真让他得了皇位,凤延棠该怎么办?

耳旁只听凤延棠淡淡道:“我们走。”

花千夜上了马车,心在胸腔里,一下轻一下重地跳着,脸色苍白。凤延棠见她这样,担忧起来,握住她的手,只觉入手冰凉,道:“你身子还没好,要不过两天再走?”

花千夜无力地点点头。凤延棠先下车,打横抱起她,送回房里。拿水送了一颗回春丸,花千夜的脸色才渐渐好起来。

凤延棠一直看着她,道:“清和说的话,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既然说了要走,自然有保全的法子。”

“我知道。”花千夜抚着他的脸,“你也不用操心我。大概是上次还没有全好,一点颠簸都受不住。”

凤延棠叹息一声,头轻轻地靠在榻上,低声道:“千夜,我已别无他求。只愿你能平安快乐。”“我知道。”花千夜的声音有些哽咽,很快控制住,“不知怎的,我倦得很,想好好睡一觉。”凤延棠点点头,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出去。他今天穿一身朱红锦地外袍,身材高挑,气宇轩昂,踏步出去,有股说不出的恢弘气势。

这是她的延棠,这是她的九王爷,他的才干气势,无一不是王者之选。

如果没有那身诅咒,他就是命定的太子。

就是……未来的大晏皇帝陛下。

她别过脸,闭上眼睛,泪珠滑下眼角,没入鬓发。她静了静,把如环唤来,道:“你去把清大人请来,不要让王爷知道。”

清和一进来,花千夜屏退所有侍女。

“王妃有什么吩咐?”清和恭声问。

花千夜第一次细细打量他。这位凤延棠身边的第一心腹,据说聪慧无双,智谋天下第一。她没有直接跟他打过交道,并不知他到底如何。只见他眉目透逸,一身浅灰衣衫,将他衬得飘逸出尘。

她问:“王爷要走,大人很生气吧?”

“不敢。”清和低目垂眼,并不直视她,“王爷有王爷的自由,岂是我能过问的?我只是可惜这些年的心血,一朝化为乌有。”

“大人不必可惜,王爷他不会走。”

清和抬起头,微有诧异。

花千夜倦倦地,目光落在他身上,“大人那番话,我觉得很对。王爷身在局中,是走不出去的。”

“王妃有何打算?”

花千夜没有说话,微笑。淡淡的笑意,绽放在冰雪般的面庞上,清和第一次感受到这位王妃惊人的美丽,只听她道:“大人,你看见那沙漏吗?”

“看见了。”

“我的生命,就像这沙漏,剩下的沙子,已经不多。不同的是,沙漏明天还可以倒过来再用,我的时间却不能再重来。”她的眸子迷蒙,“用我短暂的性命,去换取他的大业,不亏。”

清和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动容,“王妃你……”

花千夜点点头,“都说大人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就劳烦大人帮我想个法子,让王爷杀了我。”

清和脸上有无数情绪掠过,朝花千夜深深一拜,低声道:“我在这里,谢过王妃。”

“不用谢我。”花千夜轻轻道,“我是为我自己。”

清和不再说话,沉吟良久,道:“王爷爱王妃至深,如果下得了手,早就下手了。现在,唯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激怒王爷。让王爷失去理智,才会做得出失常的事。”

“让他失去理智?”花千夜苦笑,“他那样的人,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

“遇上王妃的时候。”清和笃定地道,“倘若他真的够理智,在逐鹿林早已杀了王妃。就是因为他在王妃的事情上失去理智,才会想抛下大业去唐门。”

这番话虽然说得无情,却十分在理,花千夜点点头。

“所以,能令他失去理智,唯有王妃而已。王爷喜欢一样东西,独占欲向来很强。要是王妃另恋他人,王爷一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千夜就叹了口气,“不行。”她把袖子捋上来,雪白玉臂上,殷红一点朱砂,分外醒目。

清和一震。王爷和王妃成婚这么久,王妃竟然还有守宫砂?

“我身体不行,所以……”她苦笑一下,“还是另想一个办法吧。”

清和道:“不必,这样更好。只要除去这点朱砂,王爷就不得不信。”

他转念如此之快,花千夜微微吃惊,请教道:“怎样除去?”

“可以请央落雪来。”

“央大夫要是知道我是自寻死路,一定不肯的,万一传到我舅舅耳朵里……”

“人总是会变的。”清和笃定地道,“何况,央落雪身上出了件大事,我相信他会帮忙。”

“什么大事?”

“这个王妃不必知道。”清和道,“我去说服央落雪。王妃到时候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事情一定能成。”

他一介文弱书生,笃定起来,竟有一股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微施一礼,他退下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忽然回过头来,望向花千夜,目光复杂深邃,慢慢地道:“王妃,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王爷要当皇上,我有办法帮他;王爷要离开这圈子,我也有办法帮他;你们要平平安安隐居,也不是不可能。”

花千夜默然。

他咬了咬唇,道:“用这种方法,他就算当上皇帝,享受常人无法享受的尊荣,也要背负常人无法背负的痛苦。”

“我没有想到大人会跟我说这些。”花千夜道,“我以为大人在二门外那番话,就是对我说的。”“要成大业,必有割舍。但是,亲手断送心爱之人的性命,那样一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想象的。”说完,他吐出一口长气,道,“王妃再好好想想吧。”

“不用。”花千夜淡淡地道,“我早已想好。”

清和再次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竟有些痛楚。

那天傍晚,央落雪来了。一来,便默然地拿出一颗药丸给花千夜服下,再取出银针,一声不响便开始了。

“央大夫……”花千夜心里对他有一丝歉疚,她知道央落雪把医术用在这样的事情上违背他一向行医的意愿,“对不起。”

“若是一年前你叫我做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答应。”央落雪慢慢把针刺入穴位,目光专注,声音轻淡,“但是现在……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别人更好的生活,只要那个人过得好,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这种心情,我现在可以理解。”

“央大夫……你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以前的央落雪,最不能看到的,就是有人轻视生命。

“人都是会变的。”他抬头看她,目中有一丝哀怜,“千夜,你这样做,心里是快乐的,对吗?”

花千夜微笑,“对。”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央落雪跟着微微一笑,说完,刺入最后一根银针。臂上的朱砂,奇迹般地渐渐淡去,直至不见。

那一夜,九王府出大事了。

入夜时分,韩进看到一条人影掠进府内,大惊之下,追到了王妃的卧房门外。却被告知王妃在沐浴,里头一个人也没有,连贴身的丫头如环都在门外等着。韩进怏怏而退,却又听到屋子里有男子的声音。

这一下,不仅是韩进,连如环也听见了。韩进脸色一变,王妃安危要紧,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一面叫如环去喊人一面抬脚踹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赫然是王妃和央神医!

拿着火把家伙来擒贼的家人蜂拥而至,见到这一幕,都呆若木鸡。

——王妃,竟然有奸情!

攒动的人群之后,响起一声怒喝:“都给我滚开!”

人群无声地退下去,九王爷凤延棠走了进来。

没有人能形容王爷当时的脸色,没有能形容王爷当时的眼神,一对眼眸仿佛要裂出眼眶。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近,死死地盯住花千夜,“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既然你已经看到,我也不瞒你……”

“我不信!”凤延棠厉声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以为这样就能引得我杀你?!”他一手捋起她的衣袖,“我们成亲这么久,你都是处子之身,你的病……”

说到一个“病”字,他的声音顿住。

那一个瞬间,仿佛连生命一起顿住。

世间不再有任何声音,不再有任何颜色,眼前有的,只是一条白玉无瑕的胳膊!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要滴出血来。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花千夜落下泪来。

他却不再看她一眼,“刷”地抽出长剑,直指向央落雪!

清和扑上去拦住他,“不能杀他!杀了他,谁替皇上治病?!”

凤延棠眼睛直直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一脚踹开清和。这一脚踹得极重,清和滚到一边,口中立刻涌出鲜血。

长剑带风,仍旧罩向央落雪。央落雪医术高明,武功却平平,手中又没有兵器,凤延棠眼睛血红,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都要置他于死地!

“不要杀他!”花千夜哭着扑了上来,“不要杀他!”

她的每一句求情,都加倍点燃了凤延棠的怒火。他一声怒吼,长剑劈出,央落雪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命丧当场,刹那之间,一条人影扑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那一刻天地似已无声,他想收手已经来不及,命运的巨手把剑尖推进了花千夜的胸膛。先是剑尖,一寸、两寸、三寸……如噩梦、如心魔,温热的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不能呼吸。时光似已停止,被无限拉长,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刺入她的身体,看着鲜血带走她的生命,人如魔魅,不能动弹。

央落雪飞快地封住花千夜周身大穴,一手银针插在她的四经八脉,手法之快,竟没有人看得清楚。

“不要碰她!”凤延棠凄厉地大叫,手腕一颤,就要抽出长剑杀死眼前这个男人。

“不要拔剑!”清和带伤抱着凤延棠,“一拔剑,王妃必死无疑!”

最后一句话,如同咒语,稳住了凤延棠的狂乱,他整个人都委顿下来,像是瞬间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精血。他看着她,眼神如同重伤将死的兽,那样痛楚、那样绝望,整张脸都快要扭曲变形,“你,竟然愿为他去死?”

你,爱的人竟然是别人?

你,竟然不爱我?

鲜血从花千夜嘴角溢出,周身大穴被封,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中千言万语,落在他的衣襟上。

清和知道她的意思,伸手扯开凤延棠的衣襟。

素日里,谁也休想脱下凤延棠的衣服,但是此刻,他的神魂似已离窍,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任由衣襟散开,露出那身诡异的桃花文身。

桃花,仍旧是艳丽的桃花,却奇迹般地,正在慢慢消退。

桃花的颜色,渐渐淡去,再不复当日艳丽至妖娆的血红,一点点,到绯红、到淡红、到一朵朵若有若无的印子,直至,光滑无痕的肌肤。

凤延棠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监天司的话,穿过二十五年的时光,倏忽又响在耳边:“小皇子身染桃花诅咒,非有至亲至爱之血,才能洗去。”

仿似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他猛然抬起头,望向花千夜。

花千夜口不能言,看到他一身如常的肌肤,脸上却露出欣慰。

这一丝欣慰的神色,让凤延棠惊跳起来,额上冷汗涔涔,竟然口不成言:“你……你们……你……你们是在做戏……”

花千夜努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清和替她拔去喉间银针,央落雪断喝:“住手!你嫌她死得不够快吗?”

“你这样也救不了她!”

清和手势不停,一连拔去三根银针,花千夜努力吸进一口空气,“延棠……”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早让你离开我,我注定要杀你啊……”他仰天长号,一声悲呼,“我注定要杀你啊——”

“不要难过……”花千夜温柔地看着他,这是尘世的最后一眼,竟带着慈悲的光芒,“死对我来说,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我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延棠、延棠……别人都是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却能安排自己的死亡……也好……”

一口鲜血再一次涌上来,她吃力地笑了笑,努力想把手抬起来。凤延棠含着泪,握住她的手,心中痛楚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形容。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凤延棠。

即便是在阿洛攻城的那一夜,凤延棠如地狱魔王一样狠厉异常,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软弱苍白。他的背脊永远是挺直的,目光永远是深邃的,脸色永远如大理石一般坚定,他整个人就是一座山岳,永远给人信念,让人仰望,永远不会倒塌。然而现在,他把脸埋进她的掌心,眼泪落下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终究还是杀了你……”

“我已经要死了,别的都不用再说……延棠,你,不要让我白白地死去……你要好起来……你的毛病要改一改,不要什么事都藏在心底……”花千夜的呼吸渐渐急促,声音渐渐地低下去,“那样,谁能懂你?没人懂你,那会有多么寂寞……”

“不、不、不,除了你,还会有谁懂我?除了你,我还要谁来懂我?千夜、千夜、千夜……”

然而再多的话语也唤不回她,她的头,轻轻地偏下去。

仿佛回到阿洛攻城的那一夜,她在他怀里轻轻地偏下头,焦灼而又凄厉,接近疯狂的心痛,他嘶声道:“央落雪——快——快救她——”

“不行了。”央落雪放下了手中银针,无可奈何中有一丝哀伤,“我今夜的病人,是你。千夜的命,是医你的药。我的配合,是你的药引。王爷,恭喜你解除诅咒,告辞。”

“不,不要走……”凤延棠拦住他,“你不能走!”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如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豹子,那模样仿佛要择人而噬,眼神痛楚得接近疯狂,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战栗撞击。

清和看着他的模样,眼中忽然就有了泪意,他道:“要救王妃,办法不是没有。”

凤延棠猛然回过身来,眸子亮得可怕!

“王爷知道阅微堂吗?问武院总理江湖之事,阅微堂更在问武院之上,里面都是接近半仙的灵修。为了王爷这身诅咒,我翻遍了大晏所有秘术典籍,终于知道,有个法子可以召唤那些修行的真人。”

“我不要听什么典故!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倘若用自身鲜血祭献,就会惊动那些修行的真人。这些真人中,有一名与大晏极有渊源,隐约便是百年前出家的清尊帝……”

“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凤延棠嘶声道,“快告诉该怎么做!”

清和沉默一下,问道:“要用王爷的寿命,去救王妃的命,王爷肯吗?”

“我有什么不肯?”凤延棠握住花千夜不再有知觉的手,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泪水还是滚落下来。他轻轻将她的手贴在脸上,道,“只要她能醒来,我做什么都肯。”

清和拾起地上长剑,在凤延棠腕上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与花千夜的伤口混到一起。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仿佛有一部分近乎疯狂的痛楚也随之流出来。凤延棠的心中,渐渐安静起来。他静静地搂着花千夜,静静地坐在一起。会有真人来救她吗?忽然觉得,没有也不要紧,他就跟她一起走吧。没有她的陪伴,纵然站在权力的最顶峰,又怎能抵挡那样万古空茫的寂寞?千夜,没有我陪在身边,你一个人上路,也是凄清的吧?

鲜血渐渐流失,他变得无限柔弱,只愿这样靠着死去。就像在清晨的床畔拥着她,听她絮絮地说些儿时的往事。生命原本如此,非要当上皇帝才算值得吗?不、不,千夜,我只愿每天醒来,可以看到你。

冬天的长风灌进来,冷得刺骨,他却浑然不觉,眼神渐渐合上,心中一片轻忽,握着她的手,不愿再醒来。

过了多久呢?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白衣峨冠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他慢慢又把眼睛闭上,心里累极了,只想同千夜一起睡去。

眼睛闭上的那一瞬间,目光瞥见那个被抱起的人穿的衣裳,那——竟是千夜!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金星冒起,脚下虚浮,重重地摔回去,心口却在灼痛,哑声道:“把千夜还给我!”

“你是凤氏第几世孙?”那个白衣人问他。

瞧不清面目,或许是他失血过多,又或许根本就是一场梦境,他没有回答。旁边却有人答,仿佛是清和的声音:“凤氏七世孙,凤延棠。”

白衣人点点头,凝视他良久,目中似有深意,道:“你身系凤家天下,阳寿不可轻易换给他人。我把这女子命脉系在大晏国脉上,国昌则昌,国衰则衰。凤延棠,你要好生治理大晏。国脉续命,非十年光阴不可,到时倘若大晏兴盛,我便能送她回来。”

凤延棠怔怔地,恍如在梦中。

白衣人伸出手,指尖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他眼皮一重,坠入无边黑暗。

末章 玉人如旧否?

十年后

梦境庞大深远,一层层挖掘他心底深埋的所有往事,巨细靡遗。睁开眼睛的第一瞬,只觉恍惚又过了一生。

帐顶明黄,是天下第一人方能用的御色。宫殿深长,四下里悄无人声,他轻轻一动,有宫人上来替他梳洗穿衣。

上朝的时候,不意在底下见到清和。便在退朝后,唤他进御花园。

寒冬气候,园中梅花胜雪,香气扑鼻,他负手看梅花,道:“一年之内仅有三月在朝,你这个清国公我是封错了,应该封你做逍遥王才是。”

在清和面前,他从来不自称“朕”,而是称“我”。

“臣要养病。”清和答。

当年用血咒请来阅微堂真人,清和耗尽心力,致使容颜早衰,眉目依旧清朗,鬓边却华发早生。

十年光阴流淌,往事一一在目,凤延棠看着他,目中竟有哀伤隐隐流露,轻声道:“清和,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问。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晚上,真有灵修来过吗?”

“是。”清和恭声道,“清尊帝在位不过一个月,就出了家,眼下在望舒山修行。当年传位于同胞兄弟敬扶帝,并与敬扶帝订下约定,敬扶帝打理江山,他来安定江湖。于是设立问武院及阅微堂,一统江湖纷争。”

“你在背书吗?”凤延棠道,“《敬扶帝志》我看了不下十遍,可是那晚来的,真的是清尊帝?”

清和跪下,低声道:“臣用性命担保。”

“我不是不信你……”冷峻雍容的皇帝陛下缓缓闭上眼睛,那一刻神情迷离如雾,语气里隐隐有哀伤流露,“这些年来,想起那一夜,只觉得像梦一样。耳畔有时会听到她的声音,回到寝宫,依稀还会看到她的影子。她好像总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回过头来看这十年,又似大梦一场。有时我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每次睁开眼,还会想着赖一下床,跟身边的人聊两句天……”

“陛下,明天就是约定之日,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是,那天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到了明天就可见分晓。可是千夜,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慌乱?我以为十年光阴可以历练得更加冷峻内敛,我执掌天下,情绪早已操控自如,为什么、为什么想到明天,我竟有说不出的恐慌?

我害怕,我害怕那天真的是一场梦境啊!我害怕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害怕你留给我的只是梦中的幻影,我害怕这十年的等待只是我的自欺欺人……千夜,我害怕。我不能再经受那一夜的痛梦,全身上下被撕成碎片的痛梦,我靠这梦境一点一点将伤口拼合起来,走完这十年的日子。千夜,我已经、已经受不起第二次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留清和一人在廊上。

隔着重重梅花,隔着重重寒香,清和看到他的背影,背脊挺得笔直,肩头却十分僵硬,仿佛有无形的重物压在上面,迫得他不得不更挺直脊骨,才能继续走下去。

梅花胜雪,他一身明黄袍袖,异常耀眼。

清和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轻声道:“放心,那不是梦。我耗尽心血,容颜早衰,为的,不是你十年后的伤心失望。”

去吧!我的陛下,上苍不会让你空等十年。

风很冷。京城的冬天,永远干冷。

庭院寂寂,冷月高悬。朦胧月色下,一切仿佛都是当年模样。只要轻轻掀开那面毡帘,屋子里的热气就会迎面扑来,然后,会看到她穿着墨绿衣裙,戴着狐狸围脖,抬头看见他,她会放下手中的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忙完了?”

他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痴了。

这面毡帘掀开,里面真的有玉人如旧吗?

“千夜……”他低低在门外,唤在这个在梦里千回百转的名字,头轻轻地抵在门框上,眸中似有泪意。

她仿佛立在他心尖上最柔软最酸楚的一块位置,每次轻轻一转念,眼眶便忍不住湿润。

千夜,你可在里面?我已为你建造坤良宫,长夜寂寞,我枕着你昔日的被褥入眠,枕间总有你的发香,十年来从不退去。

千夜,你可在里面?你的衣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我一直觉得你在我身旁,没有片刻稍离。现在,我要推门进来。十年光阴,我已不复当年风华,千夜,你会嫌我老了吗?

千夜,我的皇后,整个后宫为你空悬。如果世上没有你,我寂寞,我宁愿寂寞。我独自走过十个年头,只为等到今天与你重逢。

一颗心如在云雾,全无着力处,他的手轻颤,伸向毡帘,慢慢掀开。

他轻轻闭上眼睛。

千夜,我来了。

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梦。

毡帘掀起,热气微微地扑上来,里面仿佛有一抹绿意,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搁下笔,问:“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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