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两个荷枪实弹的狱警忽然闯进牢房来。紧接着,在牢房那个仍然暗乎乎的角落里,他们把一个还在睡觉的犯人刘大梁拽起来,扣上手铐和锁好脚链之后推出监狱外。一辆掉了很多漆三轮摩托车在监狱大门前面停着。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犯人刘大梁,就是上面那个正在回忆往事的老人。
现在,那两个狱警要把犯人押往七八十公里外的猪嘴唇大峡谷劳改场里。在这之前,刘大梁已经在这个监狱里足足蹲了两年,让他尝尽了牢狱之苦。因此,现在他还巴不得出去,尽快离开这个又昏暗又潮湿的鬼地方,尽管不清楚明天会怎么样。
那个身材高一些的狱警负责开车,那个低一些的狱警负责监视犯人,他丝毫不敢大意地对犯人牢牢盯着。然而实际上,那辆三轮摩托车即使忽然翻下路边的山沟沟,或者撞到山边的大石头里起火爆炸掉,由于犯人的双手和双脚早就被锁在了摩托车的车架上,犯人都不可能把手铐和脚链挣脱逃跑掉。
半天之后,到了猪嘴唇大峡谷里,摩托车在一座高高的山峰前面停下来。这时候是中午的一点来钟,只见二三十个老犯人排成三排半,蹲在前面那个大草棚侧边一块拔光了杂草的空地上。这些犯人正在用尽量快的速度把手里的食物塞进嘴巴里,咽到肚子里,仿佛吃完了这一餐,就再也没有下了一餐似的。
犯人们身着统一囚服,背脊后面都缝有一小块白布,布上印着他们的新名字:12、13,或者14、15等等。现在,他们刚刚干活回来,一个个汗流浃背,满身泥尘,邋里邋遢,跟刚从灶孔里钻出来没有什么两样。三个狱警端着自动步枪站在这些犯人后面,要是有人大声说话,或者到处乱望,就会马上跑过去,要么大声呵斥,要么把枪托戳到那个犯人身上。
大梁正在瞧着那些老犯人,想着他们每天都要干一些什么重活儿,那个低一些的狱警把他一推下摩托车,接着命令他往那个大草棚走去。大梁还是第一次拖着那么沉重的铁链在这些高低不平的山地里行走,没有走二三十米就觉得腿脚又酸又麻,仿佛拖着的一块好几百斤重的大石头。
终于到了大草棚前面,大梁靠着木板墙壁站着。大梁正在喘着气,一个喝得半醉的狱警从草棚里踉踉跄跄走出来。
这个狱警身材魁梧,腰间里挂着一支盒子枪。那两个狱警立刻提起精神,把身子立直,挺起胸膛,然后敬礼。
“沈狱长,我们把犯人带来了。”那个高一些的狱警一敬完礼,立即向沈狱长报告,然后一边咽口水,一边往沈狱长手上那只烧鸡和那瓶三蛇酒瞧着。
“这个年轻人就是犯人?”沈狱长注视了一会儿犯人的脸,接着说,“我还以为是一个就快要死的老头呢。”跟着把目光收回来,瞅了一眼头顶上的太阳。“你们怎么现在才把他押来?”
“我们今天一早就来了,”那个低一些的狱警慌忙说,“但是昨天下了一场大雨,很多山头都塌了方,所以就……”
沈狱长觑了一眼那辆三轮摩托车上的泥泞,把捏着三蛇酒的手臂挥了挥。“不要说了,快把他押到办公室去!”
“但是,沈狱长,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不要让他吃点东西再去吗?”那个高一些的狱警接着说,仍然紧紧盯着沈狱长手上那半只烧鸡。
“黄彪,你这个贪食的大笨猪,我看是你想撑饱了再去吧。”沈狱长说。
“是啊,沈狱长,我们的确饿得咕咕叫了,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那个高一些的狱警抹了一下流到嘴边的唾沫,他正要说话,那个低一些的狱警咕哝道,连续吞了几下唾沫,恨不得把沈狱长手上那半只烧鸡抢过来,一下子塞到肚子里。
然而,沈狱长却没有理睬他们,仿佛他们即使立刻饿死都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不行,饿死你们这个大笨猪活该!”他一指那个低一些的狱警叫道,接着又问他,“何程,你们这两个大笨猪,犯人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怎么知道他不吃?”何程满肚子怨气一般嘟囊说,“我们又没有打他,又没有绑他,又没有……”
“是不是菜里有蛆?”沈狱长又问黄彪。
“哪里有蛆?都是前两天吃剩的馒头和咸菜。”黄彪马上说,把嘴鼓起来。“其他牢改犯都吃,就是他不吃,我有什么办法。”
“难道他想绝食?”沈狱长想了想又问道。
“想绝食他早就绝食了!”何程尖叫道。
“难道他想自杀?”
“要是想自杀,他早就撞墙头死了!”黄彪说。
沈狱长沉吟了一下,接着喝了一小口三花酒,抹了抹沾湿的嘴唇,在犯人脸上扫了一眼。“黄彪,你去拿只番薯给他!”
黄彪低着头,有一分钟站着不动,何程一拉他的帽头。
“喂,黄彪,你是不是耳聋呀!”
“难道你去不成吗?”黄彪踢了一脚对方的脚板。
“沈狱长又不是叫我!”
“没有叫你你就不可以去吗?”
“当然啦!”何程转过脸。
“我偏要你去,你会吹!”黄彪一推何程的胳膊,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地发觉沈狱长用那只烧鸡指着他。
“黄彪,”沈狱长说,“你想违抗命令是不是?你想变成犯人是不是?”
黄彪一愣,脸面发青,急忙跑到大草棚侧边那些犯人们背后的厨房里,从灶头上拎起两只又冷又硬的红心番薯,又飞一般跑回来。他把那两只番薯往大梁手里一塞:
“撑死你!——边吃边走!”
大梁确实饿得背脊帖肚皮了,再加上一路颠簸,现在他疲惫连走路都走得不是很沉稳了。他一边挪动脚步,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直在摇摇晃晃着,仿佛只要风一吹,就会跌倒到路边那些杂草和乱石堆里,再也不能爬起来。然而,沈狱长一瞧见他在吃那两只番薯,立即高兴了起来,仿佛酒也醒了。
“年轻人,死是很容易的。”他一边打响嗝,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只要我们两脚一伸,两眼一闭就大功告成了,但是你被关在牢房里的时候都没有绝食,没有撞墙头自杀,到了我这里你反而想去见阎牢王,那么我想你就是天下最愚蠢的大笨鸡,世间上最窝囊的大笨鸭,你还是用一根树干敲一敲你的脑子,把那个最糟糕最倒霉的念头敲掉好了。”
这当儿,大梁才发觉沈狱长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走路时一脚高一脚低,说到明,他就是一个跛脚的瘸子。
“年轻人,你不妨这样想,”转过一个小山坳,沈狱长接着说,“到了我这个劳改场里,你起码可以呼吸到这里的新鲜空气,我知道你在从前那个监狱里是没有新鲜空气的。另外你又可以通过劳动,使你的身体不会那么容易生病,比你老是蹲在那个尽是老鼠屎的牢房里好得多了。还有,你只不过是到这里来劳动改造罢了,改造好了就可以出去了。要是你以后回到村子里,你就可以聚一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然后生一大堆孩子,你说这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