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塘河与行马河呈“丁”字形交接,横着的六塘河南属支老庄大队,丁子形的行马河两岸属槐树庄大队,两大队的中小学在“丁”字的怀抱里。
支槐铃是六塘河南支老庄人,她家就住在六塘河边一块清爽宜人的竹林中。支槐铃是个性情开朗的女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正是见花儿笑,望云生忧的年龄。她走出门前的竹林,明眸一笑,那嘴角的两只酒窝,仿若旋流边或隐或现的清旋,那对轻含岚烟般的眼睛,在那月白的脸上或回眸一笑,或俯首灵动,就显得更加春光荡漾起来了。支槐铃和一般的农家女孩不同,因为她父亲支文理是在镇上做中学校长的,虽然母亲常年患有气喘病,但也能把她这个花一样的宝贝女儿,收拾得与众不同。比如春寒料峭的季节,别的女孩子还穿着厚棉祅,她支槐铃就穿着用红黑两色毛线交织成的毛衣了。人家穿的是家做的松紧口布鞋,她穿的是一双亮白色的运动鞋。
支槐铃穿着那双白色的运动鞋,在学校操场上走动的时候,就像是两只白兔子,在一跳一跳。这个时候,那个让人说不出滋味来的顾三元,就会模仿着前天来学校表演杂技的二傻瓜,把一具赤脚医生用于吊水的三角腿木架子倒过头来,仰面朝天,双臂平展,下颚吃力地顶住那支木架子。脚步随着木架的重心,左右偏移。他故意让木架重心偏移向支槐玲走过来的方向,当距支槐玲不远的时候,木架就会突然失去重心,向支槐玲轰然倒去。当支槐玲吓得失声惊叫的时候,他又牢牢地握住了木架,不让它倒下去砸到支槐铃。支槐铃又笑得像仲夏树上的槐铃果子,嘻嘻哈哈地响。
他把支槐铃叫槐铃子,槐铃子,你想不想提前过年?
提前过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这怎么能提前?
支槐铃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就像一只暖窝里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小鸭子。
我有掬神法,晚上在月亮地下,我的手就这么一攥,到油灯下把手一放,这年就被我掬来了,过年你想吃的想喝的就都在桌子上啦。
我不信,你骗人!
信不信由你,是真是假,你晚上到农科队屠侉子羊屋里一看就知道了。
农科队在“丁”字地形的脊背上,这是一片很开阔的旱改水碱土地,人们为了向土地要粮,学会了科学种田。屠侉子是农业大学的下放知青,会旱改水技术,大队支书就照顾他,让他在还没有来得及改良的这片碱地上负责放羊,农科队的大姑娘小伙子们来上工的时候,也负责技术指导。
月上三竿的时候,满地的严霜已经非常浓重,不远处能看见霜凌在月光下发出的亮光。远处的老坟上,有两棵绒花树,绒花树光秃的枝蔓枝棱着东天升起的那轮满月。
今晚没有风,月亮升高了,把河坡上的槐树影子清晰地照印在地上。天上的星星在轻轻流动着的六塘河水里跳荡着。支槐铃跨上高高的六塘河大桥,踏着月下清冷的树影和亮晶晶的霜凌,满怀好奇地向农科队走去。母亲和两个妹妹都上床安睡了,自己可以偷偷跑出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世界了。
她在月光下走得有些急,眉梢上结着层水雾。她来到了月亮底下那一排孤零的草屋前。
羊在隔壁的羊舍里咕吱咕吱地嚼着豆秫草,一股浓重的白气把屋檐低垂的稻草冲的嗦嗦颤动。从草屋裂开的门隙里,射出苍黄的亮光。她推开一扇门,灶台上的红火苗在一团升起的白气里左右摇曳着,那是一盏没有罩子的柴油灯。灯下或蹲或卧着的人影都是朦胧的,大家都是在相互说话声里,判断着对方的所在位置。
站在门前的支槐铃被灯光照成了一尊模糊的影子。仰卧在暗影中的顾三元,见支槐铃朦胧的影子立在门前,一挺腰,就从乱草中站了起来。
嗬嗬,支槐铃,没看出来,你胆子可真不小,敢一个人过大桥,跑到这里来,你就不怕东坟茔出来鬼怪?听说那两座坟里埋的是屈死鬼,屈死鬼常常会在月亮地下走出来的。
支槐铃就骂他,我不怕鬼,就怕那坟茔里走出来的是你!你掬啊,我来看看,你是怎么把年掬到这里来的。
躺在乱谷草上的人,发出一阵开朗的笑声来。有两个农科队的女队员招呼支槐铃坐到她那边去。一个女队员笑着对支槐铃说,你别听这个小羊屠子胡说八道,我们是在一起“打平伙”的。
支槐铃不懂什么叫打平伙,就困惑地问女社员,女社员就笑着对支槐铃说,傻丫头,连这个都不懂?就是大家不定期地在一起聚一下,谁家有什么吃的,就带什么来,大家凑到一起来,图的是个热闹。因为这小羊屠子能从家里偷来羊肉,所以我们才让他入伙儿。
屠侉子在泥灶上忙碌的影子挡住了灯光,支槐铃和几个女社员就隐在了暗影里。屋里虽然昏暗,但很暖和,有十几头牛拴在屋里的牛栏上吃草,时不时传来“哗啦哗啦”的牛尿声,屋里弥漫着一股尿骚、青烟混合的气味。
泥灶上忙碌的屠侉子说话了,冯四,你去外面扯一篮碎麦糠加在火堆上,回来我们就开宴了。哦,冯四啊,你小子今晚偷了多少酒来?冯四从顾三元的身旁站了起来,他捏了一把鼻涕,搓了搓手掌,得意地说,我大今天店门没锁好,我滚进去灌了满满两瓶出来。屠侉子笑着表扬他说,小兄弟今晚干的蛮不错!
冯四把谷壳糠加在那堆冒着清烟的火堆上,又用铁扠挑挑下面彤红的烟火,立即有一缕豆黄的火苗在升腾的清烟里鬼怪似的跳荡了几下就熄灭了。屋里很快又暖和了许多。人们头顶上的浓烟也更加浓重了。支槐铃想站起身来舒展一下身体,坐在旁边的女社员拉她一把说,身子不舒适了,就倒在草上躺一躺,不能站起来,你站起来了,清烟会把你呛的眼泪鼻涕一起流的。
支槐铃就往后一仰,躺在一堆干脆的芳草上了。芳草软软的,散发着秋天清香的气息。她觉得身下的芳草比家里的褥子软和,芳草的香气带着田野里苦艾的味道,使自己脑清心静。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身下的谷草上慢慢漫上心头来。
三元子——三元子——你狗日的死到哪里去啦——回来我非揭了你那层皮。个狗日的!
这高昂而脆亮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这是顾三元的父亲——老羊屠子的声音。
喊声越来越近了,老羊屠子似乎正在向这个方向走来。顾三元一仰身子躺在麦草上,他对躺在身旁边的冯四说,四哥,快,你用草把我埋起来。快把灯吹灭了。黑暗里传来叽叽嘎嘎嘎的笑声。
老羊屠子大概是气急了的缘故,他在月色里咒骂了一会儿顾三元,就站在行马河桥上停止了叫骂。冯四兔子一样奔出屋去,不一会儿又奔了回来,他报告大家说,我趴在那棵槐树根下,看见他影子一晃一晃的,他回村去啦。
屠侉子这才点亮油灯,掲开锅盖,一声令下,开宴!
泥坯砌成的方桌上聚起了七八个人头,屠侉子笑眯眯地把冯四弄来的酒打开,一边往各人面前的碗里倒,一边说,满桌子好菜,还有一瓶老酒,咱们今天提前过年,提前做做活神仙。现在从我开始,我先来一段《打虎上山》。屠侉子拉了一下旧袄子的衣角,走到宽敞一点的地方,扮作杨子荣,把一段现代京剧唱的有板有眼。唱完了,在大家的掌声里大口喝去了大半碗酒。他举起筷子对大家宣布,大家先把头菜干掉,免的冷了有腥气。七八双筷子一齐伸向大碗里的酸菜烧羊肉,人们不说话,只听得见一阵“鼓鼓鼓”嚼菜的声响和“呼呼”吸粉丝的声音。顾三元伸长筷子在盆子里转了几圈,把裹在筷子上的酸菜粉丝,加在支槐铃的碗里,又回了筷子给她夹了几筷羊肉说,把大年掬来,费了我不少神功,你还扭捏个什么!吃,大口吃!你们吃了长肉,我还准备着回家给老大揭皮哩。大家笑起来。愉快的节奏继续往下进行,有人讲了个引人发笑的故事,有人模仿鸟叫,来段口技,有人还带来了小唢呐,一段《化蝶》吹的令人心酸落泪。轮到顾三元的时候,顾三元说,我破两个命(谜语)叫大家猜猜,有一个猜中的,我喝一口酒,没有猜中了,我碗里的酒是大家伙的。他清了一声嗓子说,第一个命是——扫帚底下压个钱,不告诉你猜到年。猜一动物身上的东西。
大家想了好久,冯四眨了眨眼“扑哧”一笑说,是狗屁眼儿。
顾三元在大家的一片笑声中落的几声臭骂。他认输地闭着眼睛,喝了一大口酒,夹了几粒黄豆扔到嘴里,继续说,第二个命是——皮外皮,皮打皮,皮里皮。打三个荤菜名。肠子抄猪腰子,打一个素菜名字。
大家都笑眯眯地懵懂着,支槐铃望着顾三元在笑,顾三元狠狠地瞥了她一眼,眯着眼把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时间到了,各人给我代酒吧,他笑着把自己碗里的酒逐个分给大家说,谜底是猪耳朵、猪尾巴、猪肠子。素菜是豆角子。嘿嘿,该下一个支槐铃了。
支槐铃愠怒道,顾三元你坏透了,刚才我照顾你了,你不知道啊!你还挑我?
顾三元说,在座无闲人,都要来一段的,你就来那首《赤脚医生好榜样》吧。
支槐铃声音浑亮,音域宽畅,一曲终了,赢得大家一片掌声。
天上的月亮已经高挂中天,远处传来一两声断断续续的狗吠,高高的六塘河堤上,槐树林在清亮的光晕里显出黑黝黝的颜色来。三个懵懂未开的小大人在白带子一般的沙土路上,一蹦一跳地往前跑。支槐铃问,顾三元,你们常常这样过年吗?顾三元望着月亮说,也不是,我大要是杀两只羊了,碎羊肉就多些,偷拿一点,他不会知道。支槐铃为他担心起来,那——今天他怎么知道了?看你还敢回家吧!冯四接过话说,我叫他不要偷拿羊腿,他偏不信,一只羊就四条腿,你大一眼就看出来了。顾三元嗬嗬地笑着,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说,我们把你送过桥了,我还去冯四哥家睡,明天回家大要是打我,我就跑,他是追不上我的。
三个青涩的半大孩子,在朗朗的月光下把一河清水笑的荡起了涟漪。妈的,这狗日的屠侉子,年一过,就不让我们在屋里睡了,就像有什么事怕我们看见一样!能有什么事怕我们看见?反正我出门时,锅里的东西都被我们吃光了,你们背着我们去喝刷锅水吧!
顾三元为没有得到在草屋里暖一夜,而愤愤不平起来。
冯四说,下回我们三个人打平伙,不带他们了,气死我了。
顾三元说,不中啊,他们那里暖和、热闹、还讲古今(故事)听,我们三个人去哪里起火啊?
冯四想想说,那就暂时忍了吧!等天暖和了,我们就在河堆上挖小灶自己过年。
支槐铃笑着说,这个我过过,麦田里的豌豆、麦子熟的时候,带个小缸子放在堆坡的土洞上,下面一烧火,田里的庄稼装在缸子里一炷,可好吃啦。
三个人走过了六塘河桥,顾三元说,你回去吧,我们也要回头了。支槐铃望着自家门前那丛黑黝黝的竹林说,我还是有些胆怵,都怪你顾三元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鬼鬼的,说的我心里怵怵的,你送我到门口好了。
顾三元说,我送你也行,不过——到你家门前了,你的嘴唇让我靠一下好不好?
支槐铃黑溜溜的眼珠放着光芒,你真流氓,你要靠人家的嘴唇干什么?
冯四抢过嘴来说,我知道了,他是看见屠侉子靠你边上坐着的那个女社员嘴的。支槐铃望着头顶上的月亮,心里只觉得有种朦朦胧胧说不出的东西,她没有回答顾三元的话,低头下了六塘河大堤。
冯四在桥头拿树影当格子跳,顾三元跟着支槐铃下了河坡,他们很快隐进支槐铃家门前竹林的影子里了。
顾三元说,我要靠你的嘴唇了。
支槐铃恶狠狠地小声告诫道,你靠瞧瞧看,我一口咬死你!
顾三元无耻地说,我非要靠靠不可,我就要让你瞧瞧。
顾三元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支槐铃的耳郭子。
支槐铃感到有股热气直冲自己的前胸,耳郭上有股电流传遍自己的全身,令她呼吸粗重,浑身发热。当支槐铃躺在床上,还觉得那股电流的余波,还在体内没有完全消失,让她有一种既难耐又向往的感觉。这个小羊屠子,舌头尖上是不是有什么蒙汗药?
当顾三元和冯四的两个黑点下了大桥,来到冯四家草屋前的时候,老槐树的阴影里走出了老羊屠子。
老羊屠子准确地一把抓住了顾三元的手腕子,狗日的,你再跑,我看你还往哪里跑!说着,就连拖带拽地把顾三元拉上了行马河大桥。冯四跟着跑过桥头,一直看着老羊屠子拉着自己的儿子隐没在村庄的阴影里。
老羊屠子一把把顾三元扔到土灶后的一堆乱草上,咬着一嘴黑黄的牙齿恶狠狠地说,你狗日的偷走了我一只羊腿,我他妈的一只羊是白杀了,说!谁让你回来偷的?
顾三元的头深深地埋在乱草的深处,闭上眼睛,任老羊屠子的脚踢在自己的腿上、屁股上。老羊屠子喘着粗气,踢了他几脚后,顾三元却从乱草上站了起来。站起来的顾三元,头往上一扬,双手叉腰,变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大声说,我不跑一步,你打吧!羊腿是我拿走了,我拿去和支槐铃她们打平伙了!
老羊屠子高高扬起的手掌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油灯下死死地盯着儿子那副稚气的脸。他仿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证实儿子刚才的话,他追问了一句:你说和谁在一起打平伙了?
支槐铃。
老羊屠子扬起的手掌慢慢从半空垂落下来,他站在那里,挠了挠头,犹豫着拉了拉儿子的衣袖,用袖管帮儿子擦去流下来的清鼻涕,满脸谄媚地对儿子小声说,以后要多和支家那闺女打平伙,最好能把她带到家里来打平伙。
顾三元摔开老羊屠子的手,一头钻进西间房的黑暗中,他摸黑拉开那条散发着浓重羊膻味的破被子,把自己埋在一堆羊骚味和汗臭味之中。支槐铃耳根处的清香盯在他的舌尖上,久久散发不去。令他感觉到满屋都充满着这种清香。他不明白,父亲今天怎么就像得了神经病,一会儿恨不得把自己吃掉,一会儿又鼓励他带支槐铃回家打平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