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荒地牛势镇汪洋。崇巅之上,云雾滔天浩浩无边;祥光落霞笼方圆,五色朦胧映山川。千层潮涌虺鲛出,雷滚波翻蜃离渊;林间有夫诸钦原、灌兽吼叫,削壁前朱厌仰卧、猰貐盘桓……
“古荒万峰云雾海名不虚传。跟着个秃驴一点儿也不刺激,妙不了啊妙不了。”黄莺出谷般一片清亮的稚嫩嗓音飘忽不止,垂髫孩童在天倾崖九重之上云里雾里走出,身披绣山绣河绣那腾云驾雾嫡仙人的紫金丝袍。
细细观察紫袍,眼中霎时天旋地转,看到环山绕水间一鸾姿凤态身形飘荡找寻不已,听到悻悻然的低声呢喃。
“最大的秃驴,他们为啥见你不怕?”男孩儿好奇仰起头,天青色的眼睛清澈似海,正对上黑白分明的双眸瞳孔漆黑如墨。高大的一袭白袍在云雾流动中若隐若现,左手抬法印右手垂下微微低头,雪白却不显老的剑眉渐渐舒展像是想笑,又想起忘了从何时开始的闭口禅,这才好不容易忍住。
难以想象,正是这随时都会开怀大笑的和气面容,在多少日月尚未老去,向天一指就敢“不破不立”。
不远处小金乌照耀下,显得通亮的光头衬的云雾也通明。高大身影下垂右手抬动刹那,此方弯曲交错,男孩儿恍惚间无限大又无限小,却小声嘟囔着“你把它们吓失守了”。
大手拍在乌发披散的小脑袋上,声音似男似女有老有少,顿时震出去数万丈“是啊,要不,你猜猜看?”
“哎呦呦,别揪道爷胡子啊!”“骑大马骑大马…不,骑瘦马嘿嘿瘦马”
“三师傅,为啥老二叫自己道爷。”“不学点儿好的。”“那我先叫小道爷行不行嘞?”“唉。”
“小安啊,大师傅会飞你信不。”“净吹牛,满嘴跑马车。”“大师傅让你先跑十秒,也能立马抓住你。”“哒哒哒哒…”“不是往我这跑啊”。
“算是。”“都师傅的了,还不算得道吗。”“嘿,希望小安能得道。”“哈哈,成仙!”
虎背熊腰的老头儿领道童出门的时候,健壮紫袍问句:黑下回来吗?道童看眼大师傅,想了想又说也许吧。
暮起,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朦胧之中。窗外,雨雪瀌瀌、朔风劲哀。朱檐青瓦的练丹房内,丹炉里的零星火光熊熊燃烧……
头束逍遥巾穿着缝补道袍的小道童正弓腰又起身,奋力扇着比他高大的扇子,白里透红圆脸上打转的汗珠总会滑入小小的桃花眼。此时,灵动清澈的眼神尽是不情不愿,微微上翘的鼻子用力吸气,小巧嘴唇重重呼气。
高二丈许宽二丈的炼丹房由一个个斗拱支撑起圆形伞状屋檐,其下四扇大门周围有方形窗框。进了门,脚踩围绕丹房内部的石台前后够几人站立,向下走的台阶旁是存放扇子的凹陷斜面。四把竹制扇子各不相同,印有青龙、玄武、白虎、朱雀,背面用黑色笔迹各画八卦。扇把上书:庚辛金属阴、甲乙木属阳、壬葵水属刚、丙丁火属柔,字迹点画凝练简洁。
“香蕉你个大西瓜的,累……累死小爷算了。”尚未褪尽的奶声断断续续,在空荡荡的房内回响,道童扭身将扇子甩落地面,随即一团团灰尘高高扬起。他见状频频噘嘴,抬手扇了扇扑鼻的尘土“呸呸呸,老头子也太懒了吧,这凭啥说我五十步笑百步?”说罢扶膝盘坐,一脸严肃盯着丹炉里摇曳的火光,目不转睛……
丹房底部是圆形空间,中心的太极八卦八个方位工整雕刻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炼丹炉半丈高又半丈多宽、由上下两部分构成形似葫芦,圆形底座正压在太极中央。
下边烧火口四周是卦象状出风口,角位由不规整半圆耳绑着铁链连接地上的石龙。四条衔着火把的石龙分别压在乾、坤、巽、艮卦象上,火把衬的四字清晰异常,但即使加上炉火也只能让这空间光暗交映,照的道童身影时而模糊、时而长短。上边南北两方拉出阴阳两点有缺口的太极,是放药草的倾斜凹槽;最上端铁球盖压顶取丹。
眼看炉火就要渐渐熄灭,他双手一拍大腿“呀!糟糕糟糕。”连忙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红润脸颊上的汗水,赶忙拿回扇子“嘿,大师傅可真会满嘴跑马车,还说炼丹讲究什么天干五行,时辰八卦?这大黑天儿的,风雪交加,有个锤子的五行八卦…今儿个可是小爷生辰啊,有没有搞错,让我卖苦力?我他——”突然,两只耳垂下坠的大耳朵动了动,便马上用力扇,更用力的喊出声……
伴随“吱嘎——”的刺耳声响,道童身后传来“呼—呼——”的起伏风声。
风雪像泼水一般涌进,还夹杂一道上半身向前探、双手推门的黑影。黑影从风雪中挤进后“咚——”一声,迅速用后背双手抵住、关紧大门。
小道童缓缓斜过头去转着眼珠拉长嗓音“哪个良心还没被叼走的来看小爷啊——”话音刚落,传来一声略微沙哑的奸笑“嘿嘿嘿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紧接着不到半个大门高的模糊身影蹑手蹑脚走出光亮处。
来人知天命之年,脸色泛黄尖嘴猴腮留着撇花白山羊胡。眼尾下收的小眼睛时不时放出两道寒光,却上下飘忽闪烁不定一脸狡猾相。黑白相间的头发用一只褐色木簪束住,略微佝偻身子、皮包骨的身躯还有些五短身材,双臂下垂仅能及胯,手上攥个酒葫芦。一身黄褐色破旧道袍,脚踏十方鞋,一只箭头鼻,干瘪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少一颗门牙的泛黄牙齿。
老头用大拇指弹开酒壶盖儿,晃动身子仰起头右手顺势倒酒,灌入几口后胳膊断了似的垂下,酒壶“咣当咣当”掉落地上。又摇摇晃晃陡然扭头望向道童,咧起嘴角口齿不清“嗝…嘿嘿细数沉浮三千,慢赏飘白几片,世间皆是痴人,道君窥得几分?乖徒儿,为师来也——”
小道童看了直翻白眼儿“哎我去老二啊,这又喝多少。”说着甩了甩头“隔老远熏的我脑晕头胀。”接着愤懑不满道“哼,还知道有个徒弟呢?”
“咦,听这意思是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招惹我宝贝徒弟了?今天是嗝——那条大黑,还是大黄啊?总不能又嗝,是天上飞的吧。”说罢老头儿撇了撇嘴,突然左脚拌右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又弓腰捡起早就包了浆的葫芦拍落粘上去的灰尘。
“就是你那个老头师兄,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的老不羞!”
“老二”听完仿佛酒醒了,眉毛一挑眼珠一瞪便佯怒抬手指道“放肆,小小年纪无规矩,小娃子目无尊长日后有本事还如何得了,我这就教训教训你!”
“就凭你这把老骨头?我偏说。”他一脸不可置信瞪大双眼“往日诞辰没有大鱼大肉大碗酒犒劳小爷也罢,好歹有面条蔬菜稀饭。看在你们三个老东西的面儿上,我也将就着过。如今我生辰都让我当苦力,呜啊!”道童将扇子扔一旁坐地上就要打滚,听声音就差哭出声来。
“老二”顿时不再绷着脸,眉飞色舞、毛手毛脚将酒葫芦塞入怀中,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下去抱起他“乖徒弟不哭哈老家伙就没一个好东西。呸,我可是好东西,害,也不一定。回头二师傅就帮你揍他们。我来扇你歇会儿,这火交给我。”
早就眯起眼的道童身子也微微颤抖,双手使劲捂上嘴狡黠一笑。
二师傅一手拿起扇子,一手将道童抱到肩上,望着炉子里摇摆不定的火光亦扬起嘴角。
炼丹房内只安静了一会儿。伴随窗外“呼呼”渐小的风雪声,窗内“噼里啪啦”的燃火声,二师傅手上动作不变脸色一正,神情却仍不免鬼鬼祟祟沙哑开口“你可知——,今儿个为何要你在此啊。”
他眉头一皱却语气不屑“呵,师傅用心徒儿怎能知晓。”“嘿,凭你这猪脑子也猜不着,不过日后这种好事可就要多起来喽咯咯咯…”
道童顿时“哇呀呀!”的喊道,又张牙舞爪锤老头儿的背。二师傅表情吃痛、语气告饶“错了,错啦,说点你爱听的——这丹可是给你练的。”
“啊!嘿——老东西又骗我,平时都放养,还能给我准备这宝贝?”老头儿眉头一挑,不置可否“平常可都没有炼丹这种好事啊。”小道童听到这儿却不满地嘟囔“什么炼丹,明明是烧火童子,还好事?大大滴苦差啊,大大滴不妙!”
“可记得今儿几岁了?”老头儿咧起一口黄牙。
他一拍二师傅肩膀,向上发力,脚下一蹬踩的老头儿一踉跄。一跃而下抬头挺胸,双手朝后一背迈着方步,摇头晃脑语气自信道“六岁!”
老头斜着眼瞅他,故作惊奇“奥——六岁啊不小了不小了,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了。”随即又在心里有些惆怅:这就六岁了啊……
忽然二师傅话锋一转,罕见的有些严肃缓缓开口“可曾记得,你是如何进观的?”
小道童顿时埋低脑袋、神色黯然“不知道。”
他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自从睁开眼睛就是观里的三个老头,各有气场。就算眼前这个猥猥琐琐,也自有气场。道童突然攥紧了拳头,感到一阵没原由的紧张,仿佛他不在屋内而在屋外,处于风雪之中,将他吞没的风雪之中,内心满是不安,原来老头儿口中仍有下文。
“唉,不是时候也是时候了。”
丹炉里的火熄了。
二师傅转身把扇子放归原位,纵身而上半圆耳拿丹入怀、扣盖,又轻飘飘落回道童身旁。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这一套动作竟挥洒自如、游刃有余,接着咧起黄牙面带猥琐…是面带微笑的摸了摸他低下的小脑袋,沙哑开口“走吧,还呆在这儿干啥?老头子们还有事要和你商量。”说罢头也不回上了台阶。道童抬头小声应道“哦。”便又垂下脑袋,无精打采跟上。
天上的风雪已经止住,阴沉的乌云早已散去,空气却是仍然阴冷,竹林里吹来阵阵寒风,冻得小道童哆哆嗦嗦跺脚不已使劲搓手哈气。
二师傅在前虽蹑手蹑脚,却步履平稳,这让道童一脸狐疑:是不是总穿这么少给冻的,老二才瘦的和条流浪狗似的,现在都不怕冻了?
两人顺着林间石子道往下走没几分钟,就看到一座位于平缓山腰方圆几十丈的道观。就此来看炼丹房偏安一隅,正坐落在道观后上方,石子小路通向使道观与周围山体隔开的过道。
道观最后方是一处两层高的阁楼,往前下了台阶有一片画着黑白太极八卦图的方形场地,其左侧竖着摆开三间厢房右侧是灶房。再向前,一个书写黑色“道”字的白石照壁落笔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横在朱红大门后。
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各方都染上一层朦胧。道观前方是山与山的连接处有着一大片梯田,再往前后左右各是看不清尽头的起伏山峰,夜色中形象模糊。
师徒两人走过上书“离真观!”落笔大气磅礴、刚柔相济的朱红大门,一直到挂有“问道阁”牌匾的阁楼前老头儿突然止步,始终低头走着的小道童一个没留神就撞在二师傅腿上。
“香蕉你个大西瓜啊,我脑袋!小爷他妈这是撞铁上了?”道童双手抱着头,蹙起眉毛一脸委屈。
老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别满嘴喷粪了,你口中那俩老东西可正在里边呢。”说罢“嘿嘿”一笑迈步入门。道童口中含糊其词“小爷有怕过?”同时心里不停念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便跺了跺脚,咬牙跟上。
此时门外已是戌时,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山色苍茫暮霭沉沉,可屋内却灯火通明。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白纸黑字“寿命无限”高悬于石壁之上。
半丈许高宽的石壁雕刻着一个男人的四幅图——两幅相对而立侧身图在上、两幅盘坐正背面图在下,对应位置还印有各个经络名称,周围有许多以点相连的线条。石壁两侧白纸黑字左书“任君了悟真如性”右书“未免抛身还入身”,一笔一划都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雷。
在这之下有三把紫檀圈椅。
最中央坐着一位似从心所欲之年,又似耳顺之年却容光焕发。他扶椅靠坐,足下远游履头束鱼尾冠,身穿墨水状点缀的白色肥大道袍,雪白的一字眉耷拉着垂到眼角,半尺长的花白络腮胡,高大的身材虎背熊腰能比二师傅高一个头。
鬓角斑白却面色红润,高挺鼻梁大阔鼻嘴大有收,正而不偏;唇厚而正,齿齐而白。深陷眼眶下一对圆睁虎目眉开眼笑,目视前方是二目如电,炯炯有神。
左边坐着一位似不惑之年,又似而立之年却面色苍白。挺直腰杆盘腿半坐椅子,手掐子午八卦连环诀置于小腹前。脚踏翘头履,头束一字巾身着紫色袍,满头乌发黑密的剑眉,一字胡,整个脸部刀削斧凿。消瘦无肉的剑鼻下,双唇微动口内念念有词,嘴角下垂看上去仿佛一脸不乐意。比中间那位略矮,身材强壮闭目合神,是不怒而自威。
二师傅靠坐在右边椅子翘起二郎腿。
中间那位见道童进门率先开口“哈哈”一笑声音连绵、中气十足“这怎么月上柳梢头了,咱师徒才相见黄昏后呀,来小安呐,到大师傅这儿来给抱抱。”
小安见状轻轻撅嘴“你还说嘞。”头一摆就撞到左边那位怀里“三师傅,这两个老头子都不是好东西都欺负我,二师傅更过分还说要揍您哩!”
“…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闻言三师傅不再喃喃自语。微微隆起的眉骨下一对狼目缓缓睁开,冷冷的眼神瞳孔黝黑还泛着淡淡绿光,刹那间让人感觉在与一只野兽对视。三师傅似笑非笑撇向右边“这样啊。”随即拿起立放扶手上的墨绿青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
二师傅顿时便吹胡子瞪眼“嘿,好嘛真是个淳朴的孩子,良心大大滴有,我还给你出气?我这就拿你出气”。
大师傅哑然失笑“小安,到跟前儿来。”“好呗好呗。”
三师傅撇了一眼便闭目养神,二师傅则一脸不爽,大师傅笑眯眯道“因为某些因素吧,一些事情也到了你该不该知道也得知道的时候了。所以我们接下来有一些对你的安排,也有一些坦白。”说到这顿了顿,再张口道“事情嘛,还要从六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一说起。”
小安一脸不可思议“什么!我的诞辰嘛。难不成小爷我还身患绝症,就要英年早逝?”
二师傅立马没好气道:“早死早超生,世上要真少你这么个祸害,可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好了,且听我细细,道来!”随着大师傅缓缓开口,道童的来历渐渐有了眉目“那日风雪也如今儿一般大,却是从前一天子夜开下………”
夜与日的交替之际,雪虐风饕愈加凛然,此时远处山峰上雪随风转,有一人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却带起风雪狂奔。看其前进方向正是这“离真观”。
破晓,风止雪停。大师傅在阁楼里打坐,旁边是闭目养神的三师傅。
红光满面的大师傅今日难得来了兴致,要出去走走,念着老三不一定想动,欲问老二要不要同往哩,就发现他拿着酒葫芦抱本《春色宫妙图》,在阁楼楼梯上打起呼噜、酣睡不已,无奈摇了摇头便一转头看向三师傅,三师傅同时睁眼点了点头。
待走到二师傅旁,三师傅眼神一瞪踢了他一脚冷哼一声“带坏风气!”二师傅摇头晃脑,睁开左眼瞥了瞥师弟口齿不清“这儿就咱仨,哪来的风气嘛。”又侧身向另一旁打起了呼噜。
“哼。”三师傅索性不再看老二,一挥袖子便出门去。大师傅笑着无奈摇头也跟了出去。迈出朱红大门没走几步,三师傅止住步子猛然回过头。
大师傅疑惑的看着,老三撤回在前的左脚,弯下腰伸手拍了拍雪,拍出一块不小的石头,拿起石头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离真观三位高真亲启”笔迹之中,一勾一划之间尽显锋芒。
老三死死盯着递过去的书信,大师傅面露不解将其拆开。上云“生死,烦恼,何时是了?安乐得一日,便是千万日样子也。如若世间一切法真皆平等无二,则何来规矩?何有方圆?何以人为灵长,御使万物?是否饮酒食肉,尽可享乐;行道行淫,无妨鬼神?学道无他术,以悟为则。如上所说,乃一期应病与药耳,若作实法会,又却不是也。古人云:“见月休观指,归家罢问程。”写至此,兴虽未已,而纸已尽,还望诸位能来探讨一二。”
落款,虎熊镇,雅斋阁二楼,一人备酒菜静候。
两人看完,面面相觑,大师傅突然笑逐颜开“走呗。”“走”说罢腿下生风,抡起袖子,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