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一个小山顶,回身望去,来路方向的雾气已经散尽,客栈缩小到一枚山核桃那么大,宛如画中一景。
打扫一新的客栈里,她该准备接待客官了吧?肥豚店主还倚着账台打盹吗?今晚的客栈还会不会唱起山歌?阿哥阿妹情谊深长的内容,该有怎样的变化?
他抬手捂捂揣在怀里的香囊,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一队骑马的兵士,沿着山脚下的小路向北侧的山里奔驰。铁蹄隆隆,扬起尘土,山顶上都能感到震动。
起伏的马背上,兵士们身披的铠甲烁动着阳光抹出的冷峻的乌亮。这冷峻的乌亮表面,都喷满过别人的热血吧?里面,那具还未遗留在沙场上的血肉之躯,是不是也准备将热血喷染别人的铠甲?
虽然骠骑的队伍规模不大,但仍然是一道不可阻挡的铁流。
他知道,北侧的山里有一个战阵训练营,那里专门训练王爷的私家军队。说是戒备森严,保密度高,其实都是公开的秘密,都装作不知道而已。
朝廷的耳目遍布天下每一个角落,谁家菜板上有几把菜刀都了如指掌,况且兵器林立,甲士云集,战马铁蹄踏山裂,备战气鼎上中天。怕就怕你不知道横扫三军如卷席、杀向四方如破竹的实力。
不过都在给对方面子:我避在深山里磨刀霍霍,就不是明着叫板,我没撅你朝廷的面子;你朝廷假装看不见,依然和和气气谈笑风生,就是不拨我的面子。都保全了面子,才好给出出师无名的理由,也就推迟了兵戎相见的时间。
饮鸩止渴者,都是孤立无援者,无可奈何者。解渴一时是一时吧,哪管一时过后的殒命。
天下离心,各怀心腹事,对望疆土全都是虎视眈眈,恨不能一口吞之。哪方王爷敢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哪个又不是先稳固小江山,而后向大图谋。
天下归一早就成了神话。
他走下小山顶,到了山脚处又向她离去的方向望……。去路空空,洒满了一路的阳光,驱走了晨雾时蒙蒙的景象。
“你告诉我你叫娥儿,我不能告诉你我叫无影来客。”他心里想着,转身向山里走去。
他要在日落前,赶到山里的一个小镇上。
现在,东升的太阳将大山环抱的小镇全都照亮,太阳没过山顶时,就起叫卖声的镇街道,开始热闹起来。
昨天日落前,他走进这个小镇,住进镇街口一家客栈里。
掌灯时分,从客栈的饭堂那边,传来女子唱起的山歌。嗓音清脆,歌词也好听。这是店家专门找来的山歌唱得好的女子,在为马帮中的几个酒客助兴。
他听着山歌,推开客房的窗户,大半个月亮悬在山脊的上方,娥儿的歌声仿佛正通过大半个月亮,传送过来。怀里的香囊发出清香。
夜深后,他仍然没躺到床上去睡,还是靠在靠椅上,迷糊到天亮。
镇街旁,镇里唯一的小茶馆开始上人,镇里有些头脸的人物,三三两两结伴而入,嘴里吆喝着天气好啊、太阳足啊,是个泡几盖碗的好日子。
他坐在茶馆的二楼一张临窗的桌子旁,窗子斜对着熙熙攘攘的镇街,他不用挪动身体,便可将镇街尽收眼底。
心念告诉他,他要审视的人在太阳快中天时,就会从他眼睛正对着的方向出现。
他叫了茶馆里最好的盖碗茶,慢慢品着,偶尔闭目养下神。
等待的时间快到时,他调正视线,不一会儿,他要审视的人进入视线中。
这是位精神矍铄、高挑消瘦的老人,六十多岁,盘着发髻的头发、飘然的长须、团卧的眉毛,全都雪白,看上去仙风道骨,飘逸超然。
老人先进了一家药房,他背着的背篓里,一定装着在山里采得的药材。
出了药店,老人在杂货摊儿上挑了些小玩具,又在糖果摊儿上买了些糖果。这时,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上老人,老人笑逐颜开地把孩子们,领到街边的石沿儿上坐下来,然后,给孩子们逐个分小玩具和糖果,还把一些铜钱,放到孩子们的手里。
孩子们高兴地争着与老人说笑,小一些的孩子,还伸手去捋老人雪白的胡子。这一个老的,一群小的,是老熟人啊!
孩子们散开后,老人直接往茶馆来。到了茶馆门前,老人脱下背篓,将背篓放到门前的台阶上,接着往茶馆里进。
他看不到老人进入茶馆,但老板的吆喝声听得很清:
“请里来老先生,一路走的口好渴吧?还来老样套?”
“照旧。”老人回答的干脆,嗓音纯正。
他用心感受着老人的品茶,老人也在用心感受着他。虽然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但是双方的感受没有间隙。
用过茶点的老人,走出茶馆背上背篓往回走,沿街多数人都跟他打招呼,他热情地回应。
老人快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前,突然举起一只手,向身后,也就是向他,发出“一箭穿心”的手势。随后,器宇轩昂、洒脱高贵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他站起身,看着老人消失的方向心里说:好的,明天在心里定好的时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