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连在家中躲了好些时日,与泽次次上门,皆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回避了。开春的天气渐渐回暖,她夜里总时不时地踢被子,所以这些天一直病者,病态倒将她双眸之中的沉寂愈发显露出来。不久之前,她的眸中,还有算计人的狡黠光彩。而到了此刻,她那么哀伤,海口大话她再也夸不下。
如果不曾真正在意一个人,她怎会无师自通了如何哀戚呢?她想起玉深云,想起施泠宸,想起与泽。无论她爱他们与否,至少,他们都牵绊了她的心,无情最是好装,也最是难装。装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她渐渐沉溺,不知不觉捧出了一颗真心。
叹了几声气,她转过身,恰与一人四目相接。她的瞳孔猛然紧缩了一刹,眼神随即变得复杂,像是月夜暗流涌动的河水,斑驳出细细碎碎的光影。若是眼神亦能化为一杯热茶,予人品尝,那么与泽一定能尝出,茶中的苦味更胜一般。只可惜,他自诩懂她,却只知她眼眸似含痛楚与疏离,猜不透那些为何而生。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那么一会儿,她才听到两个字入耳:“习习”那一声,像感慨,又像叹息,拖长的余音散去恍若烟雾。她心中讥讽一笑,原来他们之间的情,只经得住惊涛骇浪,经不住无谓的小事,经不住一句无心之言存疑。
她依旧如往日朝他莞尔一笑,他怔怔上前搂住她,喃喃道:“你躲了我许多天。”
她不置可否,依然淡淡笑着,纹丝不动。与泽一颗心终于逐渐冷却了下来。
“习习,你”此时他的眼神亦变得复杂。眼眉之间的惊疑不再刻意掩住,肆意泛滥。“你恼我。”
“我没有。”她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没想到,白芜的纠缠我没有怀疑你,而白沉的出现,你却疑上我了。与泽,到底是你对我的信任过少,还是我期冀你能回赠我的信任过高?”
他哑口无言。或许,自打她到处自己是陆惺惜之日始,他便不曾将十分的信任交予她。有时候,越是对一个人用情深,越是没有办法全然信任她。她的决断来得太突然,太容易,令他无所适从,喜悦过后,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份承诺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用力完成,她像是自己设了一堵无形的墙,将自己隔离在外。
他眉间的笑意涌开,柔声反问道:“那么你呢?你真的对我付出过感情么?我惟一敢笃定的,是在陪你经历了一遭生死以后,你的心里或多或少有我。但是,你给我的,本可以更多,我既要你一生与我携手相伴,也要你的心。”
她有些昏昏然,呢喃道:“心么我都不知道它怎么才能交给你我连它属不属于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是了,她早将一颗心遗失在了别处,即使拼了命,捡回来,也做不了主,不是说要将它交给谁,便能予谁的。
她被他用力圈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侧,“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没有怀疑过你跟白沉,因为,我有自知之明。他,比不上我。”她心中懒懒飘荡着的心思忽然被这么一句话给定住了,唇角的微笑忽然变得真实,她亦轻声道:“我不愿负你,所以愿意亲手换回你对我的信任。”
言毕,推开他,稍稍后退了些。“我找过释然与师父,把白沉送我的药全都检查了一遍。师父说,没有任何不妥。我想,既然猜测不透他们兄妹两人的心思,不如不去猜测,只要将他们防范好,即便他们心怀不轨,我们亦能应付自如。”
她主动留下与泽与她一起吃饭。一同的,还有与凌音。
端上桌的药膳,令与泽惊讶地挑了挑眉。与凌音笑着解释:“与哥哥,姐姐把白大哥送来的东西,都命人做成了药膳。”她说着,幽幽嗟叹自言自语道:“说起来,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白大哥和小芜了,倒真有几分怀念。”
与泽淡淡接话:“不是说了要你跟他们保持距离么?你自保能力尚且不足,若是再遇到类似于上一回的事情,恐怕可不止被怀疑这么简单了。”
与凌音闷闷低下头,不再说话。习习在一旁没有插话,很是安分。与泽想起先前她说,自己因为白沉的出现,怀疑上了她,心下苦涩。
月上枝头,徒留树影,他陪她在窗外看月。那轮月儿,还差一点点就圆满了,恰似他与她。
“白沉兄妹,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应该与”他望了一眼隔壁,那是与凌音所住的屋子。“应该与父亲有关。”
二人皆沉默了一阵,只听与泽接着道:“初时,我并不敢断定。脑中只有一些太过朦胧的印象。我呆在颀国不过两年不足,又不爱与人来往,对有些人并不太熟。我只依稀记得,父亲麾下有一名将军,似乎姓白。但我出现之时,白将军已经不在父亲手下做事了。我也是无意间听人提起,说白将军仗着战功,竟煽动士兵,想将父亲取而代之。此事被父亲察觉,果断废了白将军的武功,将他流放边线。有一回,一个士兵喝醉了,跟我提起此事,涕泪纵横,怆然道:‘可怜那风华正好的两兄妹了,以后连个依靠的人也没了。’他们一开始与凌音接触,我便怀疑到了是颀国之人。而后,白芜想尽千方百计,试图把你从我身边气走,我愈发肯定,他们是冲我们与家的人来的。而后,我自己尽力查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忽然打住不语,听得正起劲的习习侧过头去,“接着说呀!”她说话的时候,瞥见他的侧脸在清冷皎洁的月辉倾泻下,轮廓变得柔和,细致不输给她曾经苦苦追随的那人。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去白家时,白芜的房间内有一架屏风?”
“但凡在入寝之室,无论男女,皆会有屏风隔开啊,那架屏风有什么奇特之处么?”她十分好奇。
只见与泽点点头,“没错,你兴许记不太清晰了。当时你去屏风里面看白芜了,我在外面瞅着屏风上绣的图案失了神,幸好你出来得颇为及时,才没让白沉起疑心。那屏风上绣着的,乃是颀国特有的翠冠梨从开花至结果的过程。只是一般人轻易辨别不出那是翠冠。大多数人皆会以为,那是绿宝石。白沉兄妹做事并非滴水不漏,只一架屏风便露出了大破绽。
“只是,姓白的人家不少,我也无法断定,他们究竟是不是那位白将军的后人。而且,倘若他们是白将军的儿女,他们为何时至今日,才找上门来?凌音为妃之事,他们不会不知,既然知道,何不光明正大告知颀帝,何必大费周章?上次白芜中毒一事,着实蹊跷,我才向青索要了解毒丸拿给凌音以防万一。”
她的眼神通亮通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与泽伸手揉揉她紫色的发丝,“告诉了你,你还不一样胡乱猜测?他们的目标是姓与的,你要是一不小心叫了进来,我岂能安心?”
“可是,凌音是我妹妹,你是我”她赧然低下头,没能将那几个字说出口,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是你什么?”他凑近了,嘴唇在她脸上状似不经意地来回擦过。
咬咬牙,她才憋红了脸答道:“你是我的男朋友啊。”
“哦?”他的语气听来微有失落,“我还以为,我是你的准未婚夫呢”言语间的怅然,令她微微愧疚。可是,她不能给承诺,也许等到有一天,她觉得两人已经到了可以成亲的地步,她亦会无所畏惧,铁了心地嫁给他。但,至少现在不会,他们还没有磨合好,无法一心一意皆在对方身上。
他心系她的安危,所以不愿她涉险,瞒了她一些事。正如她也不愿令两人之间并不坚定地信任全然崩塌,所以选择将黑银镯子的事,独自承受。若是有一天,他们能够不再这般,苦难皆并肩牵手,一起度过,再无隐瞒,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她便要嫁他无疑了。
“与泽,迄今为止,我对不起过许多人,但我惟一不想对不起的,只有你。不要问我要承诺,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承诺守不住,亦不可靠。倘若多年以后,我们并没有相守在一起,现在脱口而出的承诺,不过空作笑谈。白发迟暮,想起年轻时的一切,不由觉得可笑。更深地觉得,世事无常,人心善变,徒增伤感罢了。”
她的一颗真心,虽未完全交付,却也八九不离十了。这番话,既诚挚,又理智,她期盼他能懂,然后一心一意,在这红尘之中,默默老去。
他的唇有些冰凉,落在她的唇上,令她颤抖了一下。而后,她缓缓闭上眼,伸手环住了他,打开牙关,两条舌头缠在一起。她似乎听到,他的口低低逸出了一个字:“好。”
人生苦短,而她嫡蓝习习的人生,有次渊掌握着,哪一天命殒,她既不愿他伤心度日,孤独终老,亦不愿他新欢作伴,旧人变作往事,似一曲离人的歌,曲终人散,余音绕梁,却终会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