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嫡蓝羽住的院子,一眼便瞥见了他孤立在一隅的身影。似乎印象之中,嫡蓝羽要么是站在院中沉思,要么是坐在院中,做雅致之事。
她怀念起儿时懵懂无知的情景,两人相依为命,却从不会觉得孤独与凄惨。她从未想过,要去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从未想自己会因为执着于一时的仰慕,而错惹出一段如此荒诞的事情。父母惨死,是她一手造成。与仰慕之人分道扬镳,人各天涯,也是她任性惹出的祸端。
在与与泽不断磨合适应的日子,她的心态渐渐变老了。再也无心于风花雪月之事。可惜,她也把师父弄丢了。
“师父。”她喃喃道,双眼噙满泪花。
嫡蓝羽缓缓转身,像是在有什么力量在阻挡着他回首看她一样,他用了很久,才完全面向她。
“习习。”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如常,激不起丝毫波澜。
“师父,你料事如神。我既已无心红尘,他们皆已有归宿,我便,将自己双手奉上,由你取出灵魂碎片,与流细相见吧。”
熟料,嫡蓝羽轻轻摇头,微微笑了起来,朝她走进,伸出手抚摸着她紫色的发丝,温声道:“不急。你牵挂未了,我还能等。流细她,终有一日,能够与我相守的。”
习习不由闭上了双眼,苦笑道:“既然师父不愿此时取出来,那我便等等。世事皆了,换师父一场心动,我也算不负与流细这一模一样的皮囊了。”
他只笑不语,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柔软。“我很高兴,你愿主动舍身成全。纵然你反抗的后果亦是一样,但我欢喜,你心甘情愿。”
她默然,是不是心甘情愿又如何呢?不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么?抬起头,“师父,你可以回答我一件事么?”
嫡蓝羽认真望进她的双眸里,可惜这双眸子,与流细差了些许。
“我身上,是不是有剩余的所有灵魂碎片?”
“是。”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从不对暮子勋和与凌音下手。
“习习,你承载流细三魂之中的二魂,我与流细的事,应该让你知晓。”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居然肯说?
神和仙,是不一样的。三国还未分裂之时,便有许许多多关于神的传说。仙不过是中古时期,承天地精华,修炼而成的。而神,却是由神母诞下的。次渊是神,流细是神,他们是兄妹。
然而,正是这自小亲密的兄妹两人,不知何时,竟衍生出了不同于兄妹之间的爱意。神母惊觉之时,他们已然媾合。神母大怒,欲断两人情根,无奈,次渊神力不弱,两人联手,连神母,亦敌不过。
神母转为智取,欲令两人生隙,命她另一女儿,拖住次渊,誓要断流细的情根。流细心智坚韧非她所能料及,硬撑着被打碎了灵魂,重伤仍不愿低头妥协。次渊赶到之时,见晕倒在花丛中的流细,心生悲恸,始料未及,那竟是神母所化,他悲伤过度,几下便被神母封在了宫殿之中。
直到他想方设法从殿中出来,方才得知,神母修补流细的灵魂未果,却因自己当初下了狠手,神力耗尽,才将流细的七魄修补完好,他逃出来之时,恰恰是神母将流细的七魄送去封印之时。就这样,阴差阳错,他错失了直接带走流细的机会。
尔后苦苦寻觅多年,才发现,流细被打碎的三魂,附在了一株花的身上,流落人间。那株花,在神界并不稀奇,名唤蔓铃。
蔓铃花,每年只开三朵,而这三朵先后绽放,直至岁末,会有两朵相继凋谢,只剩一朵。而仅剩的一朵,便在来年凋零,结出果实。蔓铃花的果实落地,开始发芽生长的时候,母体那株,便开始枯萎。
是以,流细三魂的碎片,附在蔓铃花上,化为人形居于凡尘,后人会出现每代三人只有一人存活,且存活之人,在儿女开枝散叶之时,轰然死去的原因。
正所谓,有因必有果,谁能料到,一株蔓铃,因着被流细破碎三魂的缘故,竟然深深扎根,不断汲取她的三魂,以致于合二为一,难以分割。是以,次渊百般辛苦找到嫡蓝家的人,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将一身神力倾注于自己内丹之中,化成一颗珠子,但凡嫡蓝家所有承继了流细三魂碎片的人,服下它,以火灼死,方能将蔓铃花抹杀,取得纯净的碎片。
她咬着嘴唇的牙齿不停打颤,“你是说我也是蔓铃花?”
“非但是,而且,还是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朵。”
她忽然低下头,轻轻自嘲:“别人皆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我才没有心,是吗?”
“你虽无心,却有情。虽然嫡蓝一族,乃是蔓铃花的后代,却也是与凡人繁衍而来,蔓铃无心,人却有情。不然,你何以撞剑而死?无心不是拿来做你薄情的借口的。”他的声音似乎近在耳边,真实可触,又似乎游离于天际,飘忽不定。
薄情的借口么?她恍然觉得自己藏匿了很久一直不敢亲口承认的事实,被人打心底翻了出来。她的确薄情,贪图安逸。当初在梁夷,施泠宸以方懿为由,搪塞她,两人分开半月不到,她俨然视肯舍身赴死的前尘作烟散去,比梦一场还要虚无。
梦醒,尚能恍恍惚惚忆起断断续续与零零碎碎的片段,而烟,便是散去了,不再呛鼻了,就再也找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
而后,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向与泽坦白,借此获得接近与杀了连如挽的机会。而她,若是没有在第二次重生的时候,长发在流渊殿里完全成为紫色,她大概会直接同长住医馆的嫡蓝羽安乐处于这一隅。
是的,她薄情,她贪图安逸。
“可是师父,为什么,我对所有人薄情,唯独贪图你给的安逸?”她猛然抬头,双目如置火烛,逼视他。
嫡蓝羽转过身去,不再和她对视,“你大概忘了,你的体内,有最多的碎片,才会最像流细。若是你被她的感情所影响,那也无可厚非”
她的指尖蓦然收拢,刺在白嫩的掌心,些许疼痛,将她的意识带得更远。竟然是被流细的感情左右么?那自己算什么?对世人薄情,对次渊的师徒之情,又是流细的三魂碎片在作祟,她到底算是什么呢?
嫡蓝家,所有人,大抵都活得比她能干,应该再也没人,能活到,如斯糊涂的地步了。自己是一朵花,还是一个人,或者其实是半人半花的怪物?她才想至此,便不敢深究了,生怕深究出来,她只能作为一样,兴许连摆设也算不上的东西,以众人惶恐惊惧,避胜蛇蝎的姿态,被人所铭记。
她颓然跌坐在地上,“师父,请把锁魂珠给我吧”
“你娘刚生下你时,我本就欲取她体内的碎片,谁知,你哇哇大哭,我适才注意到了你,我凝神静气,动用了许久不敢碰的术法,感觉到了你体内,存着的流细的二魂。心念一起,只在你身上,拼力设了易颜,带着你回到了也理。我到现在,亦十分困惑,当初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将你抚养长大了。我不愿意亲手杀了流细的后人,却在多年的等待之后,依然没能见到肯为一己之私,牺牲所有家人的那样一个姓嫡蓝的后人出现。
“拿你当做棋子,本也是无心之举。若非你鲁莽撞剑,我迫不得已,只能将你丢下噬魂崖。噬魂崖下的阵法,是我一千多年前,神力未泯,以鲜血所设。你只需在阵中汲取到足够的神力,便会苏醒。岂料,你的魂魄归位时,带过来了一个人,他没有落在噬魂崖内,而是落在噬魂崖的南边,掉在了颀国的边界上。”
他讲了很大一堆话,是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听过的那么多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复生之时,与泽就已经随她经历了一番生死,不过几百里的距离,就让他们隔了一年多,才得以相见。
“如今阵法已毁,我的神力已然耗尽,你要是再死一次,我们也无力回天了。我的确要放流细出来,但我等了一千多年。看这片土地分分合合,战乱纷纭,百姓安居乐业,一时半刻,我尚能等。你真正了无牵挂之时,再来找我要锁魂珠吧。”
她涩然一笑,他们都在不同的地方等。流细在流渊殿里,永无黑夜,只见白昼,漫长无边。而他在尘世中,看世事纷扰,却始终无法与她聚首。她是薄情,所以这样的深情,她终究理解不了。
回想每一个被自己的薄情伤过的人,何尝不是在有意无意间,予了她报应么?
玉深云远嫁他乡,与她红尘陌路。
施泠宸携妹归朝,贵为亲王。
与泽亦有白芜相伴。
只余自己,在此默默****伤口,若是疼痛无以复加,她就应该安慰自己说,薄情之人,何来情痛?
她扬起脸,努力不让泪花涌出,过了许久,才睁开眼,迷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嫡蓝羽不在了,风中吹来的,似是他长长的叹息。
扶她起来的,是未七和薇罗。
她沉痛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问:“你们又是如何与师父有牵扯的呢?”
“我们只是流细和次渊无意间救下的灵兽,因为感激,所以留下报答。其实你不必怀疑我们的。我们由始至终,从未伤你一分。”
她笑,是啊,他们从来没有伤她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