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招算错,险些使我与她此生再无相守之机。
以己之身,诱蛇出洞。自她提出此计时,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但是倔强如她,既然能缠得我的一颗心化了,如何坚持不过呢?况且,她功夫在身,与之相比,我手无缚鸡之力,除了配合,别无他法。
将军府的密室,我只知晓自己当初被瞧出破绽父亲关押我的那间。七王爷从她房内搜出来连如挽冒充我笔迹发出的便笺,我便急急潜入那间密室。
灯光忽起,亮如白昼。连如挽与她的心腹侍女青儿,守株待兔。而我,因她的失踪乱了心思,竟然莽撞闯入,见着懒懒卧在石床上的连如挽,她的眼似笑非笑。
“心思深沉如你,也过不去美人关啊。”她似乎极为惋惜,又似乎极为满意。“嫡蓝习习在我这儿,我为的,不过是你,能安心做事,万不能中途岔了心绪。相信聪明如你,定能懂我的意思。”
双手紧紧撰成拳,我没有看,却能感觉到手背上的青筋已经暴起。连如挽,你若敢伤她一分,我便让你的尸身多腐朽一寸。我在心底叫嚣,面上毕恭毕敬,温温和和:“夫人,与泽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劳烦夫人,帮我好好照顾她。”
在连如挽手下蛰伏的日子并非一天两天,我一直都在等某一天,能有猛然出击,灭她于毫无防备之间,而今,她已经有了防备,甚至,用陆惺惜来威胁我。
我辗转两世才寻觅到的人啊,怎么能允许别人随意伤她呢?连如挽,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掳走我心爱之人,胁迫我的下场,不日,你便能瞧见。
没过一日,齐王妃竟也凭空失踪。七王爷的隐忍比我更上一层楼,也仅仅是更上一层楼而已,并非完全的压抑。我分不清他的怒气是真心还是作秀,但至少,人总有逆鳞,连如挽,聪明反被聪明误,触到了她本不该触碰的人。
颀宫夜动,一切部署周详。
那一夜鲜血流尽,汇在长阶上,触目惊心。然而变故生出,源自皇商暮子勋。我们没有料到他会是连如挽的人,更没料到的是,他趁众人分心,长剑寒光,正中父亲的要害。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是连如挽,绝不能让她活着逃走!
然而弩箭屡屡射不中她,七王爷与永安公主的侍女双双以两败俱伤之招,伤了连如挽的腹部。然而,悍虎始终是悍虎,负伤反倒激发了她的野性。谁曾想,与凌音竟也身怀武功,母女两个,皆不是省油的灯。
梵音突然荡漾萦绕在梁上。那是一位慈眉善目、面色平静的僧人,我听到暮子勋对她道:“习习他是我们的父亲”
看她呆滞上前,我却无能为力,这一刻,我恍生认知,归根究底,她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我,才是无根无须、漂泊无依的那个。
那是她的父亲啊,连如挽,竟然是她的母亲!一切都乱了,乱了,难道竟要她背负起弑母的罪名么?可是,连如挽,不得不杀啊
那个僧人,用自己的身体圈住了连如挽,任她的长剑穿身而入,屹然不动,眉头未蹙,反而流露出淡淡的愧疚解脱与释然。陆惺惜拿出了锁魂珠,我立即端了一杯茶,到她身旁去。
剑光闪过的那瞬,我只凭意识而动,想要替她挡去,而她竟然在双眼迷蒙的状态下,狠狠撞开了我,那剑贯心而入,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生气渐弱。
“习习!”异口同声,眨眼间,行刺之人已被斩去了头颅。火折子落在连如挽的衣摆上,蓝火燎人,只见她因恨意满溢而通红的双眼,以及那个僧人惨淡的脸色。
但她的心力,亦在一点一点衰竭。一只手胡乱挥舞,紧紧拽住了我,“锁魂珠锁魂珠送到师父手上”
她就那样,连迷蒙的眼,也睁不开了。
我们回去吧七王爷,他远有更加雄心壮志的抱负。而我,也该功成身退了,陪你一起,好么?
我按照暮子勋,她的哥哥的暗示,带着她的尸身去了迭城。
几天几夜的奔波,她的尸身虽然冰冷,却未腐化,思及暮子勋给我的暗示,我不由打心底燃起了希望。当初她能躲过一劫,如今,也一定能吧。
世事变幻,曾伴在她身侧的人,贵为亲王。颀国改换了皇帝。允国宰相嫡蓝羽于朝野之中失去踪迹,出现在迭城。
噬魂崖下,我陪她生死走过,愿意拿自己余生化作树藤,蜿蜒盘旋,绕著她。表面上,确实我也如愿以偿,得到了她的信赖与依靠。我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
白家兄妹的出现,令我们的平静生活如一池镜湖,起了涟漪波澜。不知是我大意,还是防不胜防,白芜出乎意料地中毒了。我和她相约前往一探究竟。
白家兄妹的故弄玄虚,我冷笑。幸好从一开始,便叫与凌音服了解毒丸,此事才未殃及她。只一架屏风,我确定了两人的身份。但我不想牵连她,宫变之日,是我参与其中,是我背叛了父亲。她不过是,单纯想取了连如挽的性命,保嫡蓝羽的周全而已,何罪之有?
左右白家兄妹认定的敌人,仅我与幸存的与凌音而已。或许还有暮子勋一家,可惜他们动不了暮子勋,便将所有的账,算到了我们兄妹二人的头上。
除夕夜,我们一起坐在屋顶看转瞬即逝的焰火,在那漫天光影的幻化之中,她用无声的唇语道:“我喜欢你。”那一刻,喜不自胜。不爱又如何,只要她肯定自己的喜欢,迟早有一天,我会等到的。
令我头疼的是,明明我与她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但她仍不肯嫁给我。那两人的出现,让我觉得身边像是埋了两颗不定时的炸弹一样。若是她不愿意嫁给我以后我猝然被慌乱打乱了心神,不会的,除了我,我不想任何人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日渐衰弱的身体,终于现了端倪。去医馆找过青索与释然,从软枕上收回手,见他们忡忡的神色,我牵强一笑。“去找师公看看。”
嫡蓝羽诊过之后,眸中平静无波,淡淡道:“我治不了。”
罢了,治不好就算了吧。
只是,这以后,她怎么办呢?她不会与我共同赴死,我也不会让她如此。茕茕一生,再怎么也好过两人一同消亡,再无踪迹。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告诉她。我依旧牵她的手,游离于市井之中。
她遇见了跟凌音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施泠曦。施泠曦。心中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其实白沉送她东西,我也许不会发火,可坏就坏在,此白沉非彼白沉。白芜在的那几日,我曾经外出了一趟。途遇白沉,我眼皮一沉,不欲理他。
他只说了一句,我却易了心思。
“白芜要取你的命,但你不该连累她。”
我蓦然停住脚步,眸子凛冽锐利,狠狠盯住他,“你不是白沉。”
他懒懒一笑,道:“的确。”
我那时方知,白沉已死于他手,而他,就是我那不好预感的源头。从施泠曦出现之时,我便应该猜测到,怡亲王也出现在这迭城之中。然而,他采取了如此的方式,默默为她除去了一块毒瘤。
“白沉与白芜的身份,想必你也是一清二楚。你如何我不管,但你绝不能牵连至她。我会配合白芜演戏,在适当的时机,除去她。只可惜,她下在你们几人身上的毒,我只能解一个人。”
“我们想保住的人,本就是一个啊。”我笑。
她还有哥哥嫂嫂、侄女、妹妹我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与凌音是不是也中毒了?来不及想更多,“我只求她安好无虞。”
他欣然应道:“既然如此,还需你稳住白芜多停留几日,我会尽快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将解药送到她的手上。”
两个男人之间的交谈简短,却是重点。
就因那份解药,为了不使她起疑,我故意怀疑她,令她与我远离,借机调养自己渐渐衰弱的身体,期待再次相见。
她生我的气,我终于将心中掩埋已久的事情一吐为快。我承认自己有些卑鄙,但我不得不如此。她果真原谅了我。元宵灯会上,“白沉”送了她一盏花灯,而她回首见到我,无意识地丢下了那盏花灯,灼热的火苗在她脚边兴奋起舞。狠狠拽过她到安全的地方训了她,口中忽然涌上一股腥热,我缄口,转身逃离。
离去的那一天,已经这样接近了么?
约了白芜出来,在去店子的路上缓缓走着,我望了一眼故作甜蜜幸福的白芜。“白芜,我知道你想杀我。也知道你是白将军的女儿。”
她甜笑着攀上我的臂膀:“那你知不知道,你活不过七日了呢?”
我尚来不及回答,只听陆惺惜有几分飘渺清淡的声音传来:“与泽,我去找师父了。这天地间,大概所有人都会变,但师父,即使要取我的命,却仍然,愿意等我自动交出。他会顾及我的感受。”
然后,等到低垂的眼再也看不见她的裙衫之后,我缓缓转过身,伸出双臂想要挽留她,但是我不能,不能啊不能让她知晓我已是将死之人。
“你走吧。”我颓然对身侧的女子道。
“你不杀我?”她柔柔一笑,在我眼中,犹如鬼魅。
我不是不杀,而是不屑。
一番争辩之后,她死在了白沉的剑下。
微微弹晃的软剑直指石板,鲜血滴滴洒下,却昭示了我与她再无相见可能的事实。陆惺惜,如果可以,我也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如果可以,惟愿我的余生比你的余生更长,令你一世无忧,不用承受离别之苦。
再见了啊,陆惺惜,自人海之中寻觅到你,而今又失了与你相守的机会,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曾经对你的深情无动于衷吧。珍重,惺惜。
青索过来告诉我,习习已经被施泠宸带走了。我正立在窗前,看窗外才吐出的嫩绿新芽。
“你不想与她守在一起吗?”青索问我。
轻轻摇头,“不想。她再也经受不住身侧之人离去的痛苦了。我怎么忍心,让她守在我的尸身旁,经历它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青索不置可否,只慢慢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肩欣赏窗外的风景。“景色虽好,孤芳自赏,到底会觉落寞。”
他与释然,异于我与陆惺惜,又如何能明白我的想法认知?
“我死后,不要葬坟,把我化成一堆灰烬吧,洒在风里,这样,眷念会散去,情亦会散去。若是有一天,她不小心得知,也应该不至于能想得起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你错了。”青索转过头来反驳我,“师姑若真心系于你,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记住你的。待她容颜苍苍,脑海中依旧会忆起,还有一个人曾对她用情至深。师姑总以为,自己无心,在我们眼中她也薄情。但正因如此,她才不会真正地忘记一个人。一旦她的心思沉淀下来,她就会慢慢地回想,自己遇到过的每一个人。”
我偏过头看他,甚是惊讶,没想到,青索,对她了解的透彻程度,比我深多了。
也好,就这样吧。
我倚在窗前,一阵大风吹过,天上飘来许多粉色的花瓣,我拈起几瓣,凑到鼻翼一闻,淡淡的蜜香,是杏花。
我淡淡一笑,杏花已开,可我孑然一身。但那又何妨?便是手中这几瓣杏花,不也随风飘来,落在了我的窗前了吗?
犹记那年秋光正好,我却带她去看了漫山遍野还未枯黄的绿草。她一双美目灼灼,紧盯着她我,有算计却毫无掩饰。我想那一刻,是她第二次镌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我想,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很爱陆惺惜了。
只是,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爱上我
陆惺惜,若有来世,惟愿我们做两株藤蔓,我要率先缠上你,让你再也不能与我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