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的依旧是大红色的床帏,她望着帷帐顶端,发了一会儿呆,一股子药味便扑鼻而入。她慢吞吞从床上爬起,艰难转动着僵硬万分的脖子,上下粗略打量了一遍。没有见到什么东西,除了床头的那堆折好的衣物。
她笑了笑,穿好衣衫出去。桌上摆着一只碗,白气腾腾,窜到一尺来高,渐渐消减了。上前凑过鼻子仔细嗅了嗅,她没来由的一阵恶心。缓缓坐下,她想到了幼时嫡蓝羽哄她喝药的情景。她客观公平地回忆了一遭,撇开她自己为他做的傻事不谈,嫡蓝羽倒真的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师父。
幼时,她的体质其实比常人要弱上许多。那会儿,她时常发个烧,染个风寒什么的。后来,嫡蓝羽治得累了,索性配了许多温补型的药材,一些熬了给她喝,一些泡在水中,作了药浴。虽然万千寻曾道,她月事迟迟未至,极可能是服用温补性的药物过多,而且按理推来,嫡蓝羽亦极有把握既能强健她的体质,又能免于伤害她。
她曾经在尚不知晓一直以来,教她养她的师父是次渊之前,以为嫡蓝羽此举犹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令她身体积疾。可是自打她知道他是次渊之后,这个想法瞬间就被否认了。她虽无法肯定次渊是神仙亦或是所谓的妖魔,她唯一确信的是,次渊对女子的了解,并不深入,就像他从未与她说过,任何女儿家应该忌讳的事一般。习习相信,那药可能带来的副作用,他根本就不清楚。
她又想起万千寻那时还说,如果病因在于她自身,她则已经不再拥有生育能力。更大程度上,她对后者深以为然。
捧起桌上的药碗,它此时早已凉了,热气也不再冒了。药碗中,若隐若现倒映出她神情淡薄的脸的大概。她端着药碗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蓦然松手,啪的一声,她的微笑,被碎成一地的碗片与溅在下摆处的药汁以及愈发浓郁的药味,染得苦涩无比。
与泽闻声而入,见她站在屋中央,微微笑着,对自己道:“与泽。”
他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摇摇头,唇中吐出一个字目光亦移到脚下的一地碎渣上,“药”
“无碍,再煎一碗便是。你坐着。”他边说边将她拉到凳子旁,按在凳子上。
“以后不用为我煎这类的药了,我用不着。”说这话的时候,她压根儿就没抬头看他。落在与泽眼里,却以为她心虚。
他还来不及追问缘由,只听她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道:“三年多以前,我第一次从噬魂崖出来,在这儿住了四五个月的样子月事迟迟未至,我去过万千寻的医馆,他说,我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他沉思了良久,目光中渐渐掺杂了怜惜。动作轻柔地抚上她浅紫色的发丝,他忽然有些悲伤。莫名的穿越,他倾尽全力的寻找,那么微不足道,渐渐如石沉大海,就在他以为再也没有可能之时,他得到了她的消息。悲喜交加已不足以用来形容他赶往迭城途中的心情。
她的谎言,骗得他一颗心在水中浮起又沉下,几近溺水,偏偏她又坦白了事实。是利用又如何?是她情伤之后的抚慰又如何?他曾以为错过的,单纯地想再牢牢抓住而已。
接踵而至的事,他才渐渐醒悟了自己对她的不了解。她过去还受过什么苦,有过什么痛,他一无所知。那些她快乐的、痛苦的、甜蜜的、悲伤的曾经,全都没有他的参与。
“习习,我庆幸自己不曾停留在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及将来,都有我。”
他是不是在许诺,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习习听闻他的话,面上的淡淡笑意转瞬即逝。再好听的话,终究会随时间散去。若干年之后,谁还能记得?那一句“定不负尔意”,此刻回想起来,亦不过痴心错付的梦一场。她与那人的欢乐时光,如夏夜一现的昙花,命运使然,再美好难得,花儿萎谢之后,余下的,只是莫名的滑稽。
她在心底无声长叹,静静抬起头,对他绽开了笑颜:“有几日没小扇子来闹腾,我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你送我回去吧。”
她的直白,同样令他不习惯,但他依然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她意外发现气氛与往常不甚一样。暮子勋与杜澜待她无异,小扇子也时不时黏着她。惟有与凌音,刚见着她的时候,习习委实被吓得不轻。
才几日没见,与凌音面色憔悴,形容消瘦,眸中神采黯淡,哪里还有半分天真欢乐的影子?她柔柔弱弱地开口,带着哭腔委屈唤道:“姐姐。”
习习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抖碎了。小扇子从习习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小半个身子,犹犹豫豫小声说:“姑姑,小姑姑她不乖,不吃饭。小扇子比她能干,每天有吃饭。”
与凌音闻此,猛然扑进习习怀里,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心中酸楚,抑制不住情绪,搂着习习不肯松手。哭够了,她才抽抽搭搭跟习习讲清了事情的原委。
小扇子坐在习习腿上,一脸懵懂,见两位姑姑皆是神色肃穆,也不再闹腾。
与凌音此番,皆源自白家兄妹俩,确切地说,应该是来自白芜。
三天前,与凌音受白芜邀约出去,两人在城中四处逛了逛,而后不久,就遇上了白沉。就在这之后不久,白芜忽然全身无力,呼吸急促,脸色惨然,幸亏白沉一把扶起她,就近找到大夫诊治,大夫却道她是中了奇毒。他束手无策,白沉便带了她去了已故城主的医馆。青索现今因身为城主,要事繁忙,鲜少在医馆呆着,医馆内身份最高的,就是释然了。偏偏释然不精医道,白芜的毒她着实未曾见过任何病例,她翻阅的药书又少,只能以解毒丸暂且压着。青索听闻此事,立即抽身前去,岂知,他一样摇头,无疾而终。
习习脑中灵光一闪,打断与凌音道:“我师父不是在那儿么?即使释然青索治不了,他没试过,怎知不会有办法?”
与凌音摇摇头,抽噎着说:“嫡蓝大人早几日便走了。城主夫人也不知他的去向。我们也是到了医馆,才得知的。”
次渊消失,她脑中蹦过的惟一一个去处,就是噬魂崖。
无论如何,白芜此次的中毒,明里暗里均透露着蹊跷之处,又因为病例罕见,连青索尚辨不出,白家的人,急得如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她当下有几分了然,“所以,他们怀疑白芜的毒是你下的?”
与凌音咬了一会儿嘴唇,才道:“白沉哥哥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终究也是对我存了几分猜忌的。毕竟之前白芜从家里出来,直接来找我了。白沉哥哥出现之前,她又只见过我一个人,我百口莫辩。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神志不清,真的乱下了什么毒。”
她初见白芜,对她的印象就极为不好。诉衷情里,白沉突兀的故意相识,与白芜的相继而至,更让她对白芜心思不善有了一些认识。她暗自思忖,此次白芜突然中毒,恐怕是有心人故意栽赃嫁祸,借刀杀人。但她有一点,极为想不通,若是白家的人下的毒,他们如何能拿到令青索翻遍万千寻留下的医书也找不到的毒呢?
这一切,似乎再理所应当,寻常不过,又在冥冥之中,显露了一丁点儿的破绽,待人扎头进去。
真没料到,她几日不问世事,凌音竟跟这样的蹊跷之事扯上关联。她有种直觉,白沉兄妹,是对准与凌音、与泽甚至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人而来。
沉思片刻,她从容不迫,镇静地问:“你与白沉兄妹相识多久了?”
“我”与凌音说话吞吞吐吐,她旋即明白,白沉兄妹的出现怕是有些不太对劲。
习习神色淡淡,却未曾因她的隐瞒有所松懈,与凌音也明白,今日只能据实以告。踌躇了一会儿,她接着道:“我与他们二人相识才一月有余。我在迭城呆了两年,也没结交到什么朋友。那日,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路过衣裳铺子,心中一动,便进去打算看看。姐姐你是知道的,我花钱不似你一般节俭,我当时看上了一件衣裳,着实爱不释手。老板却说,那是有位姑娘订做的,不能出售。恰恰遇上那位姑娘来取,她十分爽快地让给了我。我也因此和她来往日趋频繁。”
习习冷笑,爽快,她自认识白芜以来,连爽快的影子都没抓着。即使她跟与泽相处融洽时,她也不曾爽快相对。她九分肯定,凌音与白芜的交好,应该是事先设好的陷阱。就算衣裳铺子里没有成功,也还会有各式各样的方式,请与凌音入套。恐怕,也只有与凌音这等心思单纯的女子,才会着了她的道。
“凌音,那你可知她的家世背景?”
“我只清楚一些皮毛,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得而知。白芜说,他们有家亲戚一直住在迭城,一年多以前,那位亲戚离开人世之前,把一切的财物,均留给了他们白家。听说迭城之内,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似外边,总有些地方君王无暇顾及,不知民瘼,民不聊生。是以,他们兄妹俩就来了迭城。”
习习静静思索了半晌,委实觉得不对劲。猛然抬头追问:“他们的父母呢?”
与凌音又是一阵摇头,“我隐隐约约记得,白芜说他们的父母早逝,其他的,我不太了解。”
父母早逝?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想了想,又道:“他们兄妹二人,在此作何营生?”这才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倘若他们扎根不稳,这一切,才有了可查之处。白沉兄妹的目的没有明确至他们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她决不能掉以轻心。如今,凌音处境艰难,极有可能,下一个就是自己或者与泽了。
她依旧不知。
“姐姐,你问了我这么多,跟白芜中毒之事有关吗?”
她摇头笑道:“没有。你别太担心,我相信,不出几天,白芜的毒应该就能解了。”如果,那毒是她自己下的。
裙摆被重重一扯,她立即低头一瞅,暗叹好险,赶紧扶住昏昏欲睡、摇摇欲坠的小扇子。话讲得有些久了,差点遗忘了这个小东西还在。她俯身抱起睡眼惺忪的暮扇,对与凌音道:“你再担心,饭也必须吃。我抱扇子回嫂嫂那儿,顺便叫人给你端些吃的。”
与凌音对她一倾诉,心中好受了一半,经她几个大问题丢下来,更是放松了心境,十分配合地点点头,表示愿意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