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高高兴兴的大年初一，因施泠宸的出现，令她觉得丧气万分，无精打采。任与泽如何绞尽脑汁，也没能让她打起精神，开怀一笑。
任路人如何兴高采烈，任城中如何锣鼓通天，他们皆似被隔开，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想回去，走了一段路，她倏然提议道：“我们去医馆吧。”
与泽全身上下的忧虑顿时一扫而光，笑着回答：“好。”两人遂奔赴医馆。
与泽对她胆怯畏惧的小缺点，了如指掌，待医馆映入眼帘，他渐渐使力，将她牢牢禁锢住了。等她心生胆怯，正欲掉头跑开之时，赫然发觉，自己被抱得死死的，挣脱不开。她不禁气结：“你做什么？”
他不语，只维持目前的动作，微笑带她入内，他感觉得到她的脚步有些凌乱，正在拼命抑制恐惧慌乱。“别怕，我们只是来看看，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郭，她莫名沉静下来，忐忑也减轻了许多。
大年初一，医馆一般不会有病人前来应诊，馆内四处忙活的人也少了，加之今日年幼一些的，大都跑去街上看表演了，走到了前庭中央，有人看见他们，便热情招呼：“与公子，暮姑娘，你们好久没过来了。”
是呀，她微微愣神，自从次渊揭下面具，她得知真相之后，就一直住在暮子勋家里。当然，这也正是暮子勋希望的。她有一个多月没回医馆了。对着他们，她实在提不起勇气开口询问。
“夫人呢？”与泽见她拿捏不定，替她问了出来。
“城主与夫人都在后院呢。”那人迟疑了片刻，又擅自道，“嫡蓝大人也在后院。”
她的呼吸一滞，似乎被人猛然戳到了痛处，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太住，变成了惨然。与泽默默挡在她身前，遮住她此时并不适宜的神色，“麻烦替我们知会一声膳房那边，今日我们二人，要不顾面子，赖一顿饭才肯走。”
那人忙道：“与公子说哪里的话，我传话过去就是，城主和夫人，一定十分欣喜。”
与泽点点头，暗中使劲，将垂着头的习习，拉拢，一步一步，缓缓前行。
“你闷闷不乐，本来皆大欢喜的场景，青索与释然见了你现在的样子，也得被你弄到没心情。”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刻意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她稍稍一回神，直接触到他温润的唇，意识有片刻的虚无，立即又回归于清醒，长长叹出一口气，“嗯。”不由自主地打算握拳，手指竟被他一根一根掰开：“不许握拳。”听到他的轻声呵斥，她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
他无奈，但不忍再见她那副闷闷不乐，苦闷无限的表情，只得马马虎虎瞥了她一眼。她反而笑得更欢，直接笑出了声。
青索似乎是闻声，几步朝他们走来，“与大哥，小师姑，怎么舍得来看我们了？”
与泽但笑不语，他只好把热切求解的目光与习习眼神相接。习习的眼神亦四处晃悠，左挪右躲，顾左右而言他，“你没带释然上街去看表演么？我听说，那个挺好看的，今天早上，我跟与泽去瞅了一眼，差点就被人群挤扁了。”
青索岂会看不穿她的小心思，也抛开话题不再多谈：“到后院茉莉园去吧，我和释然正在研究音律，师公从旁指点。”
有了先前的错神，她俨然好了很多，再提及嫡蓝羽，她只是抿唇，一笑而过。
随着不断走近，果然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低低传来。“释然弹得不好，你们可别取笑她。”他虽然如是说，却没有贬低释然的意思，反倒是爱护的成分居多。
习习顿时生出捉弄他的心思。“青索，你的意思莫非是，我们不能取笑她，但是独你可以？”她的本意是挪揄他，料他定会否认，谁知青索不假思索便直接回答“是”，她一时伤了脑筋，小小目瞪口呆了一番，心思婉然，正欲取笑他。
低沉的琴音如流水淙淙泻出，接连不断，抚过众人的心间，琴音之间渐渐掺进了几丝淡淡的伤痛与怅然，绵长而悠远，散发出些许凄迷之意，听来只觉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忽然琴音一转，泠泠如玉珠相撞，先前的凄惘一扫而空，不复存在，余下的，仅剩畅快。她仿佛看见了情人相逢，喜上眉梢的甜蜜情景。
“师公在抚琴。”青索淡然陈述，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忽而低头，苦涩一笑：“他抚养了我近二十年，我从不知道，他还会抚琴。”
与泽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她笑笑，没再说话。茉莉园中的茉莉花树，叶子枯萎凋落了将近一半，许是近日天气回暖，有些日光，不少枝梢上，皆已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她置身于其中，又听琴音慢慢呜咽，不知是何滋味，透过错落的叶子，她能瞧见一袭白衣，负手而立的人，依旧覆了白玉面具，她的目光便轻易挪不开了，不禁咬住嘴唇，随青索踱上前去，每一步，她沉重吃力得仿佛双腿已废，终于跨过台阶，伫立在八角亭内。
“师父。”她喃喃道，除此一句，再想不出还有如何可说的。嫡蓝羽也一样，仅仅微微颔首致意。
释然亦从座上起来，眉宇含笑，“小师姑，与大哥。”
与泽与习习一同在亭中坐下。嫡蓝羽始终站着，一声不吭。与泽同他打招呼，他亦只是眸中微动，不曾有什么显眼的举动。
“我闲来无事，便想学学那些个千金小姐，抚抚琴什么的，只是资质实在不高。你们可要把耳朵捂紧了，不然，万一忍不住笑起来，我这一慌张，弹得更差，你们愈会发笑。”释然不太好意思。
与泽瞧瞧习习，没来由地一笑：“不会。若是叫你小师姑来抚，恐怕我们不止发笑，越往后，我们都得哭。”
释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习习经他这么一取笑，不由怒目而视，心头的阴霾忽然散了去了。
断断续续的琴声又呜咽起来。习习虽然不通音律，但她以为，能把琴抚出这般沉闷窒息的声音的，释然的资质着实可窥一二。过了一会儿，习习抬头不经意一瞟，嫡蓝羽已经不在先前那处了。她用胳膊肘支了支与泽，起身追寻嫡蓝羽而去。
她知道嫡蓝羽住的地方，比较清幽，恰与他一贯予人的形象相吻合。他的院子里有一株寒梅，此时花大半都凋零了。他立在树下，此情此景，竟徒生出一种哀戚。
“为什么不回噬魂崖？”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
他缓缓转过头，满眸柔情道：“我在等你，拿到你的魂魄，我才会回去。”
她就那样呆愣住了，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对粉雕玉琢的孩童，天真纯然的面孔，她明显更加震惊。
“你们”神色复杂得可怕。
他们没有嘟着嘴上前争先恐后唤她娘亲，薇罗一直低着头，未七则是无悲无喜面无表情的冷漠。她全身顷刻间被抽空了力气，竟跌落在地，仰着脖子望他，她还是很小的时候，以这种仰望的姿态，从这个方向看过他了。那时，他虽待人冷冷清清，却也一定会伸出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极有耐心地等她伸手，小小地肉掌叠在他的掌心，他便将她从地上拉起。整个过程中，他从来不会说一句话。
如今，他没有，眸中虽然含了笑，但也深邃得令人难以揣测通透。她还在呆呆地想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拿到你的魂魄，我才会回去”，她泣然，一字一句道：“若我不愿呢？”
嫡蓝羽眸中似有笑意，“习习，你是凡人，与我和流细不同，终究也会化作一抔黄土，作烟散去。所以，我愿意等，等到你不再留恋世间那一天，我再去找流细。”
她全身的血液只在这一瞬间冻结了，他要等，等到自己甘心赴死么？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她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艰难而坚定道：“师父，徒儿恐怕要令你失望了，不到老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毫无留恋的。”
“是么？”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嫡蓝羽极尽奚落的戏谑之笑。在她的印象里，他绝不可能，如此奚落一个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犹如俯视一只蝼蚁一般，似乎自己的生命长度，在他认知里，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之于自己，短暂到不堪一提。
她忽然笑了，几分冶艳几分清冷：“次渊，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对我的优待，网开一面？你为了自己的感情，不惜故意误导我害死了我最亲近的人。我不信，你抚养我只是一个巧合。亏我一直念念不忘你的抚育之恩，而今挑明，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所谓的恩情，不过是一场令人遗憾的温柔欺瞒。”
嫡蓝羽沉默着，指尖滑过她的发，轻轻抽出了她发间的白玉簪，紫色的发丝刹那散落飞舞，胜似精致的紫烟瀑布一泻而下。而后，他亦缓缓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顷刻化为玉片躺在他的手心。两样东西皆是白玉雕成，习习此刻恍然大悟，原来，一早便有细微之处在不断向她诉说自己的生死命运。只是她从未将二者联系起来，一样的材质，残听是她自流渊殿内得来，一样材质的白玉面具，又岂是寻常凡间的宝物？
她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攀附倚在次渊身上，几乎鼻尖正对鼻尖，魅惑而清妩，似妖精诱惑人一般，眸中笑意点点，“次渊，你面对着我这张与流细一模一样的脸，还有这一模一样的头发，果真下得了手吗？”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嫣红的唇极尽诱惑，“我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