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空气刺痛皮肤，除了零星的几盏煤油灯，没有任何光源，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耳边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鼻子里能嗅到浓厚的血腥气味。
兰亚地下深处的监狱，环境一直是如此，这儿从百年前就开始修建，一直被用来关押罪大恶极的犯人，监狱的环形结构模仿经典里描绘的地狱，螺旋式的石砖阶梯步步向下，如同上宽下窄的漏斗，一共九层，关押的犯人数目层层缩减，越往下的地牢，禁锢的灵魂罪孽也就越沉重。
地下监狱最深处的第九层，连煤油灯也没有，彻底笼罩在漆黑里，哪怕是那些平常巡逻的狱卒也不会路径这儿，以至于从上层看下去，这一层好像没有丝毫生气，让人怀疑这儿到底有没有活物。
可唯独今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本该空荡冷清的第九层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站成长长的两排队列，队列尽头的一间牢房里，棕发蛇眼的兰树三世一言不发，身披金丝纹路的雪白裘衣，审视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眼前并没有犯人，只有一具阴森的白骨，那具骨架的左右手臂被错综的铁链紧紧捆住，两腿被弯曲的生铁锁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骨的鼻部被削掉了一部分，上下颌骨间看不到牙齿的踪迹。
显而易见，不管这间牢房曾经关押的犯人是谁，他都已经死了很久了，而且，就算在他死后，他的尸骨也被死死禁锢在黑暗的地下深处，仿佛有谁想向他的灵魂施下恒久的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兰树三世月牙状的可怖蛇眼盯着那具白骨，看的入了神，好像眼前的是什么惜世的名画一样，他缓缓蹲下身子，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识图触碰那具冰冷的骨架。
“请陛下小心。”忽然，兰树三世身后传来一个温文绅士的声音，“尽管异端已经离世很久，但他的尸骨恐怕仍残留有恶魔的气息，唯恐陛下沾染不幸。”
兰树三世没有开口答复，也没有回头，可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指确实停住了，他动也不动，似乎在沉思着些什么。
半晌，他才开口向身后的人询问：“这儿..曾关押的是主教米歇尔没错吧？”
“没错，陛下。”兰树三世身后站着的，是一个英俊文雅的年轻人，年轻人一头铂金色的中长发，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身穿白得亮眼的军服，军服领口下一行灿灿耀眼的勋章光彩夺目。
“为什么他的尸骨是这样的？”兰树三世指了指米歇尔残缺不齐的头骨。
“....”年轻人的呼吸规律略有变化，稍一会儿，似乎理清了思绪，才不紧不慢地回答，“米歇尔生前被异端蛊惑，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做出蛊惑人心的预言，先皇把他关押在这儿，削掉了他的鼻子，割掉了他的耳朵，挖下他的双眼，敲掉了他的所有牙齿...也将他阉割了。”
“我儿时，父皇告诉我，米歇尔是因异端罪被绞死的，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折磨。”兰树三世缓缓起身，回头望向年轻人，他那悚人的蛇眼里泛着点点寒光。
“...是这样的，陛下。先皇认为，单纯绞死米歇尔，不是稳妥之策，最好的办法是让米歇尔收回预言，承认自己勾结异端，诽谤皇室，这样才能让人民信服，于是...先皇将他关押在这儿，虽然夺走了他的眼耳齿鼻，却唯独没有割掉他的舌头，先皇说，只要米歇尔愿意承认自己的罪，就停止刑罚...那时，每天狱卒都会用火炭烘烤米歇尔的皮肤，或时不时取下他一根手指。”
“结果，直到死，米歇尔也没开口，父皇无奈，只能对外称他被绞死了，对么？”兰树三世面无表情地问，眼神里只有淡然。
“...不，他开口了。”年轻人的脸色一变，不再带有微笑，而是介乎于悲伤和严肃之间的怪异表情，“刑罚一共持续了六天，直到第七天的早晨，米歇尔对看守说，他愿意开口供诉，先皇得到消息后，以为米歇尔改变了心意，于是亲自来到地牢里，准备倾听米歇尔的悔过...可是，当先皇的耳朵凑到米歇尔唇边时...他却说...”
说到这儿，年轻人忽然停顿了下来，低下头，久久不语。
“然后？他对父皇说了什么？是什么刻薄恶毒的诅咒么？不用担心，格文，你如实转述吧，我不会因此生气。”
“不..陛下，不是诅咒...”格文仍旧低垂着脑袋，柔顺的头发遮住了侧脸，“他竟然对先皇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对我做的一切，希望神也能拥抱你，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到天堂去继续侍奉我的神，愿他在天上看着，愿他庇佑兰亚，让兰亚不再流血。’..说完，米歇尔就死了，他死的时候面带幸福的笑容，就好像这七天他忍受的不是非人的折磨，而是享尽人间极乐一样。”
听完，兰树三世少有的露出惊诧的表情，他转过身，不顾格文刚刚的警告，伸出手，轻抚那具残缺骨架的头颅。
“这听起来真不像黑教会信徒能说出来的话..是神的指引，对么？或许他临死前，真正地看到了神。”
兰树三世的话把格文惊得满头是汗，他不再有刚刚的优雅，呼吸声变得急促沉重，假若把皇帝陛下刚刚说的话安在一个叛党头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竟说预言国家灭亡的异端者受到了神的指引。
“陛下！”格文忽然单膝跪地，如同进谏的大臣，“请恕格文直言，格文希望陛下不要质疑自己的行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黑教会，早不是当初那群为神献身的狂信者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陛下，我刚刚得到消息..黑教会敲响了犒神之钟，如果格文没有预料错的话，主教们是无心交税的，他们此举只是为了集资逃亡而已，王戍部队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证据，主教们与沿海地区的豪商勾结，准备抛弃信众沿东洋逃往南方，陛下削弱教会权力的决议是没错的..我恳求陛下恩准身为王戍十二骑士且身在北都的鲁道夫与我一同行动，格文认为，王戍十二骑的两人，就足以剿灭所有主教！”
“这种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已经让卡德去办了，今晚一切就会结束。”兰树三世的语调平淡不惊，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卡德队长..已经回来了？”格文瞠目结舌，一脸的难以置信。
蛇眼的皇帝没有回答格文，他只是静静地抚摩那具白骨的缺口，紧接着发出一声长叹：
“时无信者，蝇营狗苟之辈也能称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