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和七年正月廿八日,珩王上官谨大婚。
可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珩王殿下钟情于潋芳楼的舞姬名唤阙儿者——据说全京城舞姬的舞姿无一人能出其右,而那一双翦水秋眸中的灵动更是让人流连忘返。若非珩王殿下捷足先登,占了她的一颗心,恐怕早已成了哪个富贵人家的笼中雀。
今日这场婚仪能布置下来恐已不易,想来洞房定然是新娘独守了。
近夜,所有的礼节都平淡且顺利地进行完毕,新娘头顶红盖、身披霞帔,由丫鬟和婆子搀着步入新房。
正如众人所料,上官谨丝毫没有准备一同进去饮合卺的意思,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兄弟好友,开始把酒言欢,全然不觉得今日是自己成亲,仿佛参加别人的婚宴一般。
王府新房内,熏香暖帐、一片大红,新娘知道今夜自己的夫君是不会来的,故也不遵守那些听得耳朵起茧的繁文缛节了。
她抬手摘下盖头,映目还是一片红,红床单、红被褥、红枕、红帐、红烛。
随后,她走到铜镜前,凝视着自己的精致面容。
靖安侯府最小的嫡女唐青杏,深居侯府、从未见世,在京中也并无任何声名,而靖安侯府膝下还有两位未嫁、且大于唐青杏的嫡女,实在让人想不通,为何皇上偏偏挑了她这么个儿媳,果真是圣意难测。
不过,若唐青杏确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被皇上指为珩王妃,那她才不知道是为何呢。
唐青杏望着镜中自己沉静的眼眸,在心中问道:如此嫁与上官谨,于他于我,是对是错?
外头已然醉得不省人事的上官谨,让人把自己扶到了书房。他身上的喜服湿了大半,他便信手解了开,口中言语不清,絮絮道:“为何你要离开?阙儿……为何不等本王?”
外头守门的侍从听到这喃喃低语,又望向稍远的新房,摇了摇头。
一夜宁静。
次日,上官谨宿醉还未起身,唐青杏便自行入宫觐见皇后。
一路上穿宫越殿,宫中见着她的宫女太监虽不识得她的面容,但那身宝蓝锦缎宫装和九仙髻让他们猜出了个大概。
此时皇帝方才下朝不久,听人通报珩王妃请见,已至皇后的永宁宫,便派身侧大监传话,让唐青杏出皇后宫后前去御书房。
照理而言,新嫁入皇室的皇子妃只需同皇子一同前去拜见皇后,聆听一番叮嘱便可回府,本无需再见皇帝,此时皇帝却特地派人传话,想来确是极为重视这位珩王妃的,毕竟珩王上官谨是最有望继承皇位的嫡皇子。
皇后本有意试试这个素未闻名的儿媳,而一番接触下来,唐青杏处处礼仪得体、举止大方,又大大不同于深处内宅的闺秀的拘谨木讷,让皇后十分满意,只是小小教导了一番,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直到身旁女官忽然想起皇上还要王妃去御书房一趟,这才放了人。
唐青杏由宫人带着去御书房的路,心下想道:若方才是阙儿,且也这般知礼,想来也定不会得一眼正眼,到底还是家世出身重些。
到了御书房,皇帝便屏退宫人,单独与她谈话。约莫小半个时辰,唐青杏才出来,脸色虽是如常,但若细看,眼底是带了些悲意的。
现下要回府了,想到府中的珩王殿下,又想到方才皇帝那些话:“若你能让瑾儿钟情于你,那便是他不专情,却是你有本事;可若你不能让瑾儿如钟情于阙儿一般钟情于你,那他确然专情,却是你没本事。”“其实朕也想知道,瑾儿如此钟情阙儿,究竟是因容貌还是才情,若是二者其一或是二者兼之,你该不输才是。”“世人皆知瑾儿最是有望日后继承大宝,那么阙儿的身份根本配不上他,只有靖安侯府嫡女才能帮他。”
她一句句回想着,自然知道这些都是正理,可把阙儿从上官谨心中抹掉,即使是一个处处相似的唐青杏,也绝非易事。
唐青杏正失神,前方忽一句“阙儿”将她一惊,瞬间回了神。
她望着正朝她大步走来的男子,又一阵失神,她的鼻尖也有些泛酸。
男子二话不说将她搂在怀中,“阙儿”“阙儿”地直呼着。
这确实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啊。
“珩王殿下。”唐青杏轻唤一声,虽不失柔和,却有些客气。
上官谨听到这个称呼明显一愣,松开她打量了一下,不敢置信、声细如蚊般问道:“你……你入宫了?”本王寻不到你,是因为你入宫了?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但若是真的,结果不言而喻。
岂料面前的“阙儿”屈身一礼,字字清晰道:“妾,唐青杏。”
唐青杏?
听到这个名字,上官谨一时想不起是谁,半晌,他才隐约记起,好似昨日入门的王妃,就是靖安侯府唐家的。
他满目的难以置信,盯着她的面颊处,仿佛像发现一丝能使她面容破裂的痕迹,但当他注意到她的双眸时,才发觉了一点不同。
若说唐青杏和阙儿在容貌上有十成十的相似,唐青杏却也因为那双眼眸让人几乎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她真的不是阙儿。
是夜,新房内的红帐红被还未撤下,唐青杏沐浴过后,身着浅粉丝缎寝衣踏入时,却见上官谨正坐于榻边,擦拭着一把琵琶。
她以为,他不会来的。
“见过殿下。”唐青杏福身。
她没抬头,也不敢抬头。
“嗯,”上官谨将视线转移至她身上,空出手来拍拍身侧,“过来。”
“是。”唐青杏顺着眼,依旧垂着首,步履平稳地走过去,又轻轻坐下。
果然是深养闺中的女子。上官谨心道。
唐青杏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却只是端坐着,良久,耳畔传来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王妃今夜,很香。”
唐青杏一怔,却没有言语。
“可会弹琵琶?”
她又一怔,还是道:“略会一二。”
“弹一曲给本王听。”他将琵琶递给她。
她接过,随手弹了一曲《乐今朝》。这是她所学中,最为不熟的一区。
弹至曲中,上官谨忽而来了一句:“阙儿最为拿手的,是《月心》。”
唐青杏闻言,手上动作一乱,坏了曲的意境。
她抱着琵琶,对他道:“妾身技拙,污了殿下双耳。”
“无妨。来人,将琵琶抱下去。”一名容色还算清秀的侍女闻令上前,将琵琶抱了下去。
“今夜本王宿于此处,王妃可有异议?”
“妾身不敢。”
唐青杏穿着寝衣,上官谨却身着长袍,是以他必要沐浴更衣后才能就寝。
待他着寝衣归来,唐青杏已然上榻睡下了,身上的锦被盖得恰到好处。
上官谨挑眉,掀被上榻,面朝床外,两人便是如此背对而眠。
将至午夜时,上官谨忽而转身,右手放于唐青杏右肩,喃喃唤着“阙儿”。
唐青杏听着这几声低唤,“阿”了一声,没了下文。
一连几日,上官谨都与唐青杏同榻而眠,两人都安生地一觉睡到天亮,这让唐青杏心中纳闷,但细细想来,也许是因为这张脸罢了。
她有时会在他不在时独奏琵琶,而曲艺与那夜的生疏大不相同,反而令人闻之欲醉。
她最拿手的,亦是《月心》:妾寄情与月,心含意切切,似忽绵云散,月照长空夜。君和曲而来,意明终不改,如抚韵朱弦,夜尽留尘埃。
这一曲在坊中流传甚广,因是阙儿所作,且此曲最为精妙之处,即是这八句配诗藏头,赢得众多称颂。
但许多人顾前不顾后,是以并无多少人发觉,此八句句中还藏着玄机,然知道这玄机的人无独有偶,譬如上官谨,譬如唐青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