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荡有个陋习,那就是只要一开始沾上酒,就必定是不醉不归。贪杯成性的文子荡在酒后常常情绪高亢,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自己倒是不以为然,但郝开友却对他这个陋习了若指掌。
“我跟你说,整个上海啊,最好品级的碧螺春只有我茶叶店里有!”文子荡赤红着脸得意地表露道。
郝开友见文子荡头顶上微微渗着汗珠,神情已是酒酣之态,故意自惭道:“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好茶叶是啥样。”
“那是,你见不到!”文子荡对着郝开友摇手说道:“这都是留着给朝廷进贡的,我阿爸说无论多少钱,丝毫都不让往外卖的。”
“可惜了,你有这么好的货,可我连茶叶味都闻不到。”郝开友故意撇着嘴念叨。
“这有啥难的,你明个就来店里,何止是闻那么简单,让你来尝尝!”文子荡豪爽说道。
“真的呀?”郝开友激将道。
“你这话说的,我文子荡啥时候骗过朋友啊!”文子荡拍胸脯说道。
“那你不怕让你阿爸知道了,到时候怪罪啊?”
“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不能亏待了自己朋友啊,再说了,一点点发现不了的。”文子荡胸有成竹地说着。
“好!果然是我好兄弟,够意思!”郝开友说着拿起酒盅举向文子荡,文子荡也得意地拿起酒盅,两人对碰了一下,均一饮而尽。
“子荡啊,赶明儿给兄弟我留点碧螺春,也好让我孝敬孝敬我家老头子嘛,这个不难吧?”郝开友见势又随即问道。
“这有啥难的!我每个包里给你抽那么个三钱,就管够你孝敬的了。”
“哈哈哈哈,子荡果然是生意人啊!脑子就是好使!”郝开友说着就向文子荡伸出个大拇指。
“小意思,小意思……”文子荡悠然得意地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细致地咂摸起来。
……
“小赤佬!”文子红此时站在文子荡的身后,一把揪扯着文子荡的耳朵骂咧道。
“哎唷……”文子荡随即扭头望向后侧,只见文子红恼怒地盯着自己,他扒拉着文子红掐在自己耳朵上的手喊道:“你快放手!小囡!”
“这就是你身体不舒服?不舒服还鬼混喝酒啊!”文子红站在他身后继续叫嚷着。
“嚷嚷啥啊,我们哥们之间谈点事,你懂个啥?”文子荡撇眼说道。
“好,我不懂是吧?”文子红说着又是一把从后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扭了一圈,继而说道:“等阿爸回来了,我就告诉他,看看他懂不懂得!”
“哎唷……”文子荡打掉文子红拧着耳朵的手,随即又赶忙站起身向文子红威胁道:“你可不能和阿爸讲!不然我饶不了你!”
“那你现在乖乖地跟我回家!敢我心情好了,可能就不向阿爸说了。”文子红傲娇地说道。
“我本来就是要回去的,还用你讲啊!”文子荡说着便向后撤着凳子,起势离去。
“那个……那个子荡啊,我今儿个身上忘记带银子了,你要不先把饭钱付了。你知道的,这是我姨夫开的店,总不能亏待了……”郝开友说着便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嗐,我就是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你啊!”文子荡说着便掏出两贯铜钱放在了桌子上。
文子红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铜钱,又端量了一番桌子上的菜品,随即向桌前走来,探身抓走一贯铜钱拿在手里,随后便转身向餐馆门外径直走去了。
文子荡对着郝开友赧然一笑,难为情地随着文子红向外走了出去。
“你怎么能在朋友面前不给我脸面呢!”文子荡走出餐馆后,边走边向文子红埋怨道。
“脸面可不是靠银子就能买到的,难道你真以为多给几块钱两,那个什么贼眉鼠眼的郝开友会高看你一眼吗?才不会呢!他只认你是个大头鬼!”文子红不禁向他奚落道。
……
文子荡和文子红赶回家后,却见宅门紧锁,未见母亲身影,文子红料想母亲还未打理完丝绸店铺,便又和文子荡向洋泾浜赶来。
他们赶忙来至丝绸店前,只见店铺的门板被随意地半掩着,门板间只留下了一个人身量的空间,向内望去,店铺内漆黑一片。
文子荡和文子红站在店铺门前,虽然此刻的洋泾浜上一片溢彩流光,但文子荡却丝毫无法借助这片光亮来照亮眼前的情形。
“姆妈?”文子荡快步走至门槛前,向店内忐忑地呼唤着。
店内一片静寂。
“姆妈?”文子红随即也呼唤着。
依然一片死寂。
此时,文子荡的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直以来如此熟悉的店铺,突然在此时为何会有种异样的陌生感,他觉得仿佛店内的空气对自己形成了一种透明的阻隔,这种抗衡的力量阻碍着他闯入这种结界。
“你在外等着,我先进去把煤油灯点着。”文子荡转身对文子红说道。
“嗯。”
文子荡随后便侧着身体迈过脚下的门槛,进入店铺后,似乎隐隐闻到一股腥膻味,他没有过多留意,只是按着记忆中的位置向柜台方向摸索去,试图首先找到柜台上的煤油灯。
“嗯?”文子荡刚刚觉得快要走到柜台位置时,突然,鼻梁被一个结实的物体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手摸索着遮挡着他的碰撞物,这是一个类似外侧有些绵柔感,按压着又特别坚硬的物体。他躬身绕过遮挡物,一心想着尽快找到煤油灯。
文子荡摸索到柜台前,双手在台面上缓慢地搜寻着煤油灯的触感。当他终于碰触到煤油灯时,身体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迟疑定神之后,从兜里缓缓地掏出火绒,颤巍地摩擦着,火绒登时迸出点点星光,让他的瞳孔也随即急速地收缩扩张着,同样伸缩地还有他当下这颗悬着的内心。
煤油灯的火光逐渐扩展出光亮,现在文子荡才看到柜台后面那些零乱不堪的丝绸被随意地扔弃着,原本崭新的丝绸上,到处是被踩过的泥泞脚印。柜台台面上放着一封白色的信封,他连忙拿起信封,只见信封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文刀亲启”。
文子荡此时才想起了刚才那个遮挡了自己过路的异样碰撞物,他转过身体准备一探究竟,却吃惊地看到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一对垂吊着的人腿在轻微地摆动着,正对他眼睛位置的是一双女人的金莲小脚,他迅速顺着女人的身体抬头往房梁上一看,登时惊骇不已,崩溃哀嚎道:“姆妈!”
巨大的哀嚎声像是一记惊雷迅猛地穿透着洋泾浜平静的河面,似乎要震醒在河底中沉睡的河妖们。
文子红愣住了,在洋泾浜上愣住了,在恍如隔世的洋泾浜上愣住了。当她听到文子荡在屋内传出的哀嚎声后,她仍旧不敢探向门前确认,只是手脚止不住地颤抖着,胸脯却在急速地收缩扩张着,这个坚强的女孩在此刻仍然暗示着自己并非发生了所预想的那种灾难。
文子红强忍着身体地颤动,内心鞭策着自己无论此时发生了任何情况,她一定要直面与之抗衡,她需要坚强。但是等她真正的看到眼前这惊恐的一幕时,她顿时忘却了任何的自我。她瘫软地趴在门框边,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无穷无尽地簌簌落下。
此时她好想大喊着让母亲再看看自己,可是自己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无法接受当下的任何刹那,她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绝不相信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这应该是自己的一场梦,一场噩梦。一场梦醒过后,还依然能看到在一旁轻抚着自己,安慰着自己,说这一切都是梦境的母亲。
文子红不禁哽咽地向母亲乞求着:“姆妈,你赶快叫醒我吧!我受不了了……”
……
文子红此时看到文子荡紧抱着母亲的双腿暗暗哭泣,便不由得愤恨心起,心想若不是因为他贪玩成性,导致今日母亲一人留置在铺内,也不会发生如此不幸的灾难。她恶狠狠地望着他,眼中的这个男子俨然变成了她想要向上天讨命的媒介。她登时发了疯似地朝着文子荡扑去,一头撞向文子荡的腹部,接着便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肆意捶打着文子荡,抽打着他的嘴脸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都是你害的!”一巴掌打过文子荡。
“你个祸害!”
“你把姆妈还给我!”
“你怎么不去死!”
“你个废物!”文子荡挨过一巴掌。
“挨千刀的王八蛋!”
“我们家要你这个酒腻子有什么用?”
文子荡只是怅然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柜台的底部,双腿蜷缩着,双眼无神地呆望着门外的洋泾浜,任意被文子红宣泄式地撕打着,置若罔闻地对待着当下的一切。
“今天我要让你给姆妈陪葬!”文子红说着便立即起身来至门边,拿起放置在门板边的那根木头门栓,朝着文子荡的左脑太阳穴位置挥去,登时殷红的血液便从文子荡的左侧发际中涔涔淌下。
文子荡当下只觉文子红帮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今日理应自己陪同母亲共赴黄泉。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等待着文子红手中的木棒再一次地向他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