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边一老妪,淡灰大棉袄,严实绒线帽,走在孤山公园的小径,石木座椅上,情侣窃窃私语,树梢间啾啾鸟鸣,老妪笑看笑听,嘴里念念有词:“圣诞将至,乐极无悲,悲极生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中山北园四十八号七零一室,平时只有余洁滢一个人在,哲博达志乐水三人,每天上午八点五十分准时出门,晚上返回时间则不固定,一般在十一点左右。既已无需前去店里帮忙,余洁滢能做的,就是把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并且给三人精心准备每日的一餐早饭。
她常去朝晖二区的农贸市场买菜,那边规模较大,品种较多,时令蔬菜,速冻腌腊,粮油米面,南北干货皆有。提着分量不轻的食材,两手满满当当,来来回回的时光,最令她觉得充实。手里的蔬菜瓜果禽蛋肉奶仿佛武器弹药,为前线冲阵搏杀的战士们补足力量。
三个大男人,一日三餐,有两顿饭都是在店里点外卖对付,有时忙起来,热饭变冷饭,草草挖几口,对此,余洁滢自知做不了什么,所以,唯独在家吃的一顿早餐,必须将敷衍的营养补充回来。
虽然是出租屋,余洁滢仍然把这里当成小小的家,上午买菜,打扫屋子,中午洗澡,下午开始洗菜切配,烹饪工作放在晚上或次日清晨。在忙活的时候,她会打开哲博的备用电脑,循环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曲。动听的旋律从音响传出来,阳光洒进房间,手脚都忙碌着,冬天似乎不再寒冷。最近,余洁滢迷上了《魔鬼中的天使》。这首歌由田馥甄演唱,收录于她自2010年从S.H.E.组合单飞后的次年所发行的第二张个人专辑内。听上百多遍,余洁滢愈发喜欢,每次都不由自主轻轻跟着哼唱。
把太细的神经割掉/会不会比较睡得着/我的心有座灰色的监牢/关着一票黑色念头在吼叫/
把太硬的脾气抽掉/会不会比较被明了/你可以重重把我给打倒/但是想都别想我求饶/
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是让我笑到最后一秒为止/才发现自己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你是魔鬼中的天使/让恨变成太俗气的事/从眼里流下谢谢两个字/
尽管叫我疯子/不准叫我傻子/
随人去拼凑我们的故事/我懒得解释/爱怎么解释/
当谁想看我碎裂的样子/我已经又顽强重生一次。
“你是魔鬼中的天使,让恨变成太俗气的事,从眼里流下谢谢两个字,尽管叫我疯子,不准叫我傻子……”
唱着唱着,余洁滢噗嗤一下笑了,她连忙拭去满颊泪水,心中好笑,听歌听傻了,自己怎会如此一番怨妇模样。
情绪一乱,余洁滢慌忙停下切藕片的手,把藕片和残余莲藕全丢进白醋水里泡着,不能再干活了,菜刀不长眼,万一血溅当场皮开肉绽,又是麻烦事。她洗净手,穿上衣服,计划去对面西湖文化广场的新远国际影城,选部轻松的电影,收拾一下心情。
初雪已消融,天气愈发凛冽,然而圣诞将至,年轻的人们不惧寒冷,满地皆是铃儿响叮当的热闹气氛。
异刻密室逃脱接待大厅的朝北大窗,已经贴上白色窗花,圣诞老人和驯鹿,榭寄生做的花草圈,铃铛和礼物。一棵塑料圣诞树,立在前台拐角处地板上。孙乐水、何其政、郑昆仑、施若彤都戴起白边红底的三角圣诞帽,大厅背景音乐也换成圣诞专属歌单,詹姆斯·罗德·皮尔彭特《Jingle Bells》、玛丽亚·凯莉《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范晓萱《雪人》、陈奕迅《圣诞结》……都是熟悉的旋律,一听就引人联想,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温暖屋子里,连着烟囱的火红壁炉。
热火朝天,温暖满溢的大厅后面,小仓库依旧是简朴的老样子。
“达志,看你最近招了不少人啊。”
“哦,是,招了个美院的平面设计,还有个德国留学妹,是兼职,都挺美的。”
“美有什么用,我要能干活的呀。”
“长得美就干不好活了?你这什么逻辑。”
“什么逻辑,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历史主观唯心主义。”
“去你的吧,哲博,圣诞节前,你这边能把法老和博物馆主题开出来吧?”
“法老没问题,基本完工了,还差一些古埃及文字的墙绘手绘,博物馆奇妙夜嘛,说不准,剧情感觉不够流畅,还得设计一下。”
“行,我想想办法。圣诞节争取开出两到三个主题,玩家们之间的口碑已经传起来了,但现在就越狱一个主题,即便场场爆满,一天也没多少营业额,光叫好,不叫座。”
“嗯。”
草草浏览了院线排片表,余洁滢最终选中了冯小刚的《私人订制》,有葛优、宋丹丹、王宝强、范伟,想必会好看吧。
买票取票检票,大白天,影厅没几个人,余洁滢找到自己座位,静静坐下,脑袋放空。
电影轻松诙谐,两个小时飞快过去,很有冯氏喜剧的风味,取景海南,海天景色优美,男演员滑稽,女演员漂亮,虽远比不上《甲方乙方》和《没完没了》,但也足够博人一笑。影厅照明亮起,演职人员字幕不断上行,余洁滢起身,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收拾垃圾杂物的阿姨拾级而上,逐排逐位,检查清理爆米花和可乐杯,走近,余洁滢再次确认,开口说,阿姨,你怎么在这里呀。这位阿姨抬头一看,也认出余洁滢,说,小姑娘,你是十五楼,那个密室商店的对吧,你好呀,来看电影啊。余洁滢嗯一声,又问,阿姨,你不是在国都那边做保洁的吗,怎么到新远来啦。阿姨笑笑,说,哎哟,打两份工嘛,很正常的呀,国都那边,一天做满八个小时,其他时间他们又管不到,就到这边再打打零工嘛。余洁滢心想,真是巧了,遂问,阿姨,您贵姓啊。阿姨回答,我姓于,叫于绽萍。余洁滢心里一惊,喜说,哇,我也姓余啊,于阿姨,咱俩真是有缘。于阿姨红扑扑的脸上洋溢出笑容,轧出眼角的皱纹。
一时无人说话,余洁滢掏出手机,说,于阿姨,以后我不怎么去国都那边了,咱俩拍张合影吧。于阿姨应声,余洁滢熟练地操作手机,两人对着屏幕笑,前置摄像头连拍数下,记录此刻。于阿姨说,小妹,你可真漂亮,有点像我女儿,但你比她漂亮。余洁滢问,阿姨,你女儿也在杭州吗。于阿姨说,哦,不在,她在老家。余洁滢收起手机,刚想道别,阿姨低头,闷声说,前几个月死掉了。
余洁滢愣了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应一句,啊,什么。于阿姨捏一捏手里的巨大垃圾袋,发出呲呲啦啦声,说,开电瓶车摔跤,死掉了。余洁滢浑身发冷,不知该如何应答,她木然地拿手扶住阿姨肩膀,拍拍揉揉。于阿姨笑笑,说,外孙还要上学,所以我还得赚钱,本来不用打两份工的。
“于阿姨,您节哀顺变啊,一定保重自己身体,好吗?”
“嗯,我没事,小妹,你赶紧走吧,难为情啊,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余洁滢轻声答应,默然转身,走下地毯台阶,她不敢回头,不敢想象于阿姨此刻望着自己背影的神态表情。
这几个月来,余洁滢只当她是一位勤劳朴实的保洁阿姨,说话清淡,不凶不吵,常常笑。子女去世,简直是一种人生的倒塌,然而,悲伤再大,无济于事,生活还是要继续。一种如此巨大汹涌的悲伤,融进保洁阿姨淡然微笑的面庞,外人无论如何竟无法感知。人与人,究竟该如何互相理解呢。
余洁滢的脑海,此刻一片空洞,刚才的电影是空洞,昨天烧的饭菜是空洞,日日阳光,夜夜月光,皆是空洞。她曾为花草凋零而惋惜,为明星离异而愤恨,为天灾人祸而悲恸,一切不美好,似乎都不应该发生,但自然的法则不会饶过谁,世间万物,自然运行或人为包装,最终都将付出生命的代价。面对离世的人,经年累月,我们只能轻描淡写,因为自己的结局并不会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