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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蛇之冢

很多年前的某个朝代,一个名叫大宅竹助的人住在纪伊国三轮崎,他以经营海产为生,雇用了很多渔夫,捕捞各种海产,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

大宅竹助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名叫太郎,他性格较为温顺,十分勤快朴实;二女儿已经出嫁了,现在在大和生活;小儿子丰雄比较让人不省心,尽管性格斯文,但是无心工作,对继承家业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大宅竹助对这个小儿子的未来非常担忧,如果自己把家产分给他,大概过不了多久,他的财物就会被外人夺去了。可是如果让他去入赘别人家,他又不放心。后来他转念一想,这个儿子看来注定是给自己添麻烦的了,不管他今后是想做学问还是出家当僧人,都由他去吧。于是,大宅也懒得去管教他了。

后来,小儿子丰雄拜了新宫神宫安倍宫麻吕为师,每天都要去接受师父的教诲。九月下旬,在一个原本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东南方向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朵乌云,紧接着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丰雄从师父那里借了一把伞回家,当他走到飞鸟神社大殿附近的时候,雨势越来越大,于是他便只好去附近的渔民家去避雨。

屋里的老渔夫一看是少东家过来了,赶紧出去相迎,道:“快进来坐吧,不要嫌弃屋子简陋。”说罢,他又连忙递上了坐垫。

丰雄说:“您别客气,我躲一下雨,很快就走了。”

丰雄看着窗外,等待雨停。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人道:“不如我们就在这屋檐底下避一下雨吧!”

丰雄闻声,朝外头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这个女子长相甜美,装扮清雅,穿着一身青色的山水和服,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婢女,婢女也长得非常秀气,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只是短短一瞥,丰雄就被这个貌美的女子给打动了,心想,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女子啊,难道她是从京都赶过来参拜的?或者是来海边游玩的?然而她的身边没有带着男仆,这真的是太大意了。

丰雄心里这么想着,便站起身来,跟女子打招呼说:“里边坐吧,雨应该很快会停的。”

女子对丰雄说:“不好意思,那我们打扰了。”

屋子很小,所以女子只能坐在丰雄的正对面。彼此的距离这么近,丰雄心里愈发觉得这女子容貌漂亮,简直美若天仙。他不禁被她迷倒了,问那女子说:“小姐看着像是大家闺秀,不知是从远方过来参拜三山神社的,还是去温泉游玩的?或者说,您是觉得我们这边的海滩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地方吗?有两句诗是这么说的:‘三轮崎,雨落愁煞人;佐野处,未见一村户。’是不是正好和今天的情景相符呢?这间屋子是下家的渔夫所有,请小姐放心在这里避雨休息。不知道小姐家住在哪里?我本来想送小姐回去,又怕您会觉得不方便,不如您把这把伞给带上吧。”

那女子说:“多谢您的相助,您的热情让我觉得无比温暖。小女子并非京都人,而且家就在这附近。我听人家说今天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就过来神社参拜,没想到原本晴朗的天气居然下起大雨,只好莽莽撞撞地跑过来避雨。幸好我遇到了您这么热心肠的人,又以伞相赠。我家就在这附近,等雨稍微小一点,我们就该回去了。”

丰雄又说:“这雨恐怕一时半会而是停不了了,小姐您把伞拿去用吧,改天我再到府上去取,或者派人去府上取。还请您告诉府中地址吧。”

女子回答说:“那实在是有劳了。您到新宫附近打听县真女儿家就可以找到我家了。眼见着天快要黑了,那我们就借您的伞一用,先回去了。”

丰雄依依不舍地目送女子出去,自己就在渔夫那里借了蓑衣和斗笠回了家。回到家后,女子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甚至夜不能寐。

天快要亮的时候,他梦见自己到真女儿府上拜访,只见那里房屋高耸,门楼高大,是典型的大户人家。真女儿出来相迎说:“您的热情实在让我难忘,请到这边来。”说着她就把丰雄带进去,端上了各色美味佳肴。丰雄十分高兴,正想要和真女儿同榻合欢的时候,他突然就从梦里惊醒过来了。

这时,天已经亮了,丰雄心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想着想着,他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出门去了。

丰雄到了新宫,向附近的百姓询问真女儿家的地址,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很快就到中午了,丰雄心里焦急万分,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少女从东方走了过来,他定睛一看,正是昨天的那个婢女。丰雄心里高兴极了,赶紧上前去打招呼道:“请问娘子家住在哪里,我今儿是过来取伞的。”

婢女笑着说:“请您跟我过来吧。”说着就在前方带路。

没走多远,婢女就说:“就是这儿了。”

丰雄一看,这里竟然与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他心里觉得很奇怪,跟着婢女进了大门。

婢女走在前面说:“昨天借伞的官人过来了。”

“官人在哪里?快快请进来。”随着话音落地,真女儿从里头走了出来。

丰雄说:“我的老师是新宫乡的安倍先生,今天我去老师那里上课的时候路过这里,想着正好进来取伞,所以过来了。如今我认得路了,今天我就不打扰您了,改天再特意过来拜访。”

真女儿听了,立马吩咐婢女留住他:“快,麻罗丫,快把官人留住!”

婢女听从她的吩咐,上前阻拦住丰雄道:“昨天官人不是热情万分,非要把伞借给我们吗?今天我家小姐就想着好好答谢官人。”

说着,婢女把丰雄推到了正厅。只见正厅里头放置了许多古色古香的上等摆饰,看起来还真不是寻常人家。

真女儿说:“很不幸,我们家没有男主人,不能盛情款待官人,仅以薄酒一杯表达谢意,希望官人不要见怪。”说着她便派人端出了各式美味佳肴,婢女则在一边斟酒伺候。

丰雄一下子好像进入了梦境。他很怕再次惊醒,一切成空。然而眼前的景象似乎是真实的,他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了。

渐渐地,他们彼此都喝得醉醺醺的,醉眼迷离之下,真女儿的容貌愈发娇艳了。她又给丰雄倒了一杯酒,娇滴滴地说:“我心里的话虽然难以启齿,但是如果一直不说出来,怕是得憋出病来了,所以官人权当我在说玩笑话。小女子本是京都人,父母双亡,自小跟着奶娘长大,后来又嫁给了本国国守县某,一晃已经三年时间过去了。万万没想到,我的丈夫任期还没满,就在今年春天因病去世了,如今我的奶娘也皈依佛门,削发为尼,四处云游。我从此就孤苦伶仃地一个人活着。还好昨天有官人的关照,小女子才能毫发无伤地回到家。小女子知道您是君子,想还了您这份恩情,愿意以身相许。如果你不嫌弃,那就喝下这杯酒,咱们结下秦晋之盟吧。”

丰雄自己早有此意,心想,要是能娶到这样一位貌美的女子,实在三生有幸。只可惜自己尚未自立,婚配之事还得经过父亲和兄长的同意,所以还不能立马答应她。所以,女子的要求让他有些悲喜交加。

真女儿看丰雄犹豫不定,似乎有些落寞,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今天说出这样的话,真的是羞到无地自容。像我这样薄命的人,应当去投海自尽才对,怎么能在这里叨扰官人呢?我实在是罪孽深重。我刚才说的话,虽然出自真心实意,但是如果您感到为难,那就权当是我酒后胡言乱语吧。”

丰雄说:“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深深吸引了。可我心想,你一定是京都来的大家闺秀,而我不过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渔民子弟,自然不敢高攀。刚才我听说你要许身于我,心中自然非常高兴。然而我如今没有自立,身无一物,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聘礼,所以才不敢轻率地答应你。如果娘子不怕跟着我吃苦,我自然愿意跟你一生相伴。为了爱情,我可以将孝道和尊严暂时放一边,只愿与你相守。”

真女儿听了丰雄的这番话,方才露出了笑容,说:“承蒙官人不弃,还请官人不要嫌弃寒舍简陋,常常过来看我才是。这是先夫生前所爱的宝贝,请官人收下吧。”

说罢,她用双手奉上了一把镶嵌金银的宝刀。丰雄一看便知道,这可是古代的名刀。他心想,这大概是定情信物吧!丰雄觉得这把刀过于贵重,但如果这时候拒收,真女儿恐怕会不高兴。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接受。

真女儿挽留道:“不如今晚您就在这里过夜吧!”

丰雄说:“我没有跟父兄禀明自己要在外过夜,为了避免他们担心,明晚我再过来吧。”

于是他告别了真女儿,回到家里。这一夜,他又是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太郎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招呼渔夫出海。经过丰雄房间时,太郎从门缝里看到一把闪闪发亮的宝刀。太郎觉得奇怪,嘀咕道:“这刀是从哪儿来的?”于是便拉开门走进去。

丰雄被声音给吵醒了,他看是太郎,就问:“怎么了吗?”

太郎问:“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这么贵重的物品和咱们家格格不入,要是让父亲知道了,肯定要怪你的。”

丰雄说:“那是别人送给我的,不是我买的,所以我才放这里。”

太郎厉声道:“怎么可能会有人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收藏那些汉文书籍也就罢了,父亲和我都没有拦着你。现在你难不成是要佩戴这把刀去参加新宫神社大祭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大宅竹助远远就听到了大儿子太郎的声音,问道:“太郎,是不是那个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把他给我带过来!”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将军佩戴的宝刀,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请父亲务必好好训斥他,我得带着渔夫们出海了。”太郎说完就出门去了。

母亲把丰雄叫了过去,忧心忡忡地说:“我说你啊,平时你任性妄为也就算了,你为什么又要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家里所有东西都是你大哥的,而你现在又要惹你大哥生气!你再这样下去,家里就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了。真是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这点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丰雄辩解道:“这把宝刀不是我买来的,是别人送我的。大哥问都不问便指责我,我心里也很委屈。”

大宅大声呵斥道:“你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值得人家送你这么贵重的宝物?简直就是混账东西,居然到了现在还要说谎!”

丰雄说:“这事我不知道该怎么直接和父亲说,即使说出来,恐怕也是挺难以启齿的。”

大宅大声呵斥:“还有什么话不能跟父母说的?”

这个时候,恰好太郎的妻子在家。见到这一幕,她赶紧上前劝道:“爹娘快息怒,还是我来问问吧。丰雄,跟我到这边来吧。”

于是,丰雄就随她来到一边。丰雄对嫂嫂说:“本来我是想私下和嫂嫂商量的,没料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便被大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是这样的,我最近认识一位单身女子,她愿意与我结下秦晋之好,所以将宝刀送我当作定情信物。小弟如今没有自立,此事也未得父亲和兄长同意,但我已私下应允了她,如今真是后悔极了,还望嫂嫂体恤小弟。”

太郎的媳妇笑着说:“这是一件喜事呀!小弟至今尚未成婚,嫂嫂也很着急。如今有这样的好事,我一定尽力促成你跟那个女子的婚事。”

那天晚上,太郎的媳妇就和太郎说了这件事,道:“这真的是件极好的事,你要在父亲面前说说好话。”

太郎听了后眉头紧蹙,说:“这太奇怪了,我从来没有听说国守有部下是姓县的,就算是国守的部下死了,咱们家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不管怎样,你把那宝刀拿过来给我看看。”

太郎的媳妇去取来了宝刀交给太郎看。太郎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叹了一声道:“这真是不得了!这把刀绝对不是寻常人拥有的东西,快让父亲看看吧。前段时间,京都有个大臣给熊野神献了不少宝物,没想到,那些宝物统统不见了。听说神社的大宫司已经把这件事汇报了国守,现在次官君文室里的广之大人到了大宫司馆舍,说要亲自捉拿盗贼……”

太郎马上把宝刀带到大宅面前,把事情全部向父亲说了,问他:“眼前这事情不同寻常,咱们该怎么办?”

大宅竹助听了,脸色惨白,道:“这可怎么办好?这丰雄平时小心谨慎的,不敢拿他人的一针一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才起了这样的心思?这件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再跑去告发,那咱们家可是得抄家的。为了不祸及子孙,你明天就去报官,把这个不孝子捉拿起来!”

天亮以后,太郎就到了大宫司府上,把宝刀拿了出来,还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大宫司看了宝刀,也着实觉得讶异,道:“这确实是大臣奉献的宝物。”

副国守知道以后吩咐十名武士道:“快去将盗贼拿下,并把其他失物追回来!”他然后命令太郎在前面带路,直奔家中捉拿丰雄。

这个时候的丰雄还在家中读书,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当武士们冲上来捉拿他的时候,他不解地问:“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大人下令捉拿你,不得有半点差池!”武士们捉拿了丰雄,将其押解到衙门。

武士们没有听他辩解,将他五花大绑。大宅夫妇看到这个情景,惊慌不已。

次官眼神犀利地瞪着丰雄问:“你竟敢盗窃敬神的宝物,这可是大罪!你到底把其他赃物藏在哪里,快说!”

丰雄哭着说:“冤枉啊!小人没有盗窃,这宝刀是县某的遗孀赠予我的,她说这是她先夫生前的遗物,大人随我过去对质便一清二楚了。”

次官听了更加生气了,道:“本宫根本没有什么姓县的部下!没想到你为了脱罪竟敢说谎话,罪加一等!”

丰雄解释道:“我现在已经被扣押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说谎?请大人传那女子上来,一问便知道了。”

次官吩咐武士道:“快去将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捉拿归案!”

武士们听命,押着丰雄直奔新宫乡。然而他们到那儿一看,原本的大宅所在之处不过是断壁残垣,野草丛生,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丰雄看到这番情景,吓得瞠目结舌,难以置信。武士们找来了附近的百姓,然而那些人靠近这里以后个个都惶恐不安,纷纷跪倒在地。

武士问:“这个宅邸到底是谁的?县某的遗孀住在这里吗?”

一个铁匠回答说:“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村主三年前住在这里,后来出海上九州运货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一家人也渐渐离开了,后来再也没有人住在这里了。听一个老油漆匠说,昨天有个小伙子到这里,待了半天才离去,特别奇怪。”

“我们干脆进去看个究竟吧,也好回去禀报大人。”武士们说罢就推门进去了。

只见院子里一片荒芜,再往里面走就是一个宽阔的院子,水池早已干涸,花草也全部枯萎,整座宅子阴森恐怖。武士们拉开正厅的门,迎面忽然吹来一阵阴风,吓得人往后倒退了几步。丰雄更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名叫巨势熊祷的武士说:“全部都跟我来!”说着带头走了进去。

走进屋中,只看到屋子里的地板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一屋子都是老鼠的粪便。然而在一幅破烂不堪的帐幔中间,竟然坐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巨势说:“国守有令,你快跟我们走!”

那女子没有应答。众人正要上前擒拿,忽然听到一阵巨大的霹雳声传来。大家惊倒在地,一抬眼,女子就不见了。

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地上堆满了宝物。他们走过去一看,这些东西全部都是官府丢失的宝物。武士们把宝物带了回去,而且把刚才亲眼所见的怪事做了详细的禀报。

次官、大宫司听了,觉得应该是妖精作怪,于是没有再怪罪丰雄。然而丰雄窝藏赃物是事实,所以他们并没有免去丰雄的罪罚,将其收进了国守衙门的牢狱中。好在大宅父子花了不少钱去疏通关系,所以丰雄仅仅被关了一百天,就被释放了。

丰雄对父亲说:“我实在没有脸面再见父老乡亲了,不如让我去大和国姐姐家住上一段时间吧。”

他的父亲点了点头说:“你在牢狱中遭了这么多罪,我们担心你生出什么病来,去你姐姐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也好。”

于是,他便就差家里的用人送他过去了。

丰雄的姐姐住在大和国的石榴市,姐夫是做买卖的,名叫田边金忠。夫妻俩对于丰雄的到来非常高兴,耐心地听他说了前段时间发生的怪事,同情地说:“没关系,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去吧。”

石榴市距离泊濑寺不远,据说那里的观音很灵验,一到新年过后,就有不少参拜者从京都慕名前来,因此石榴市的每家每户都住满了香客。

姐夫田边金忠家里是做香火生意的。有一天,在前来购买香火的人中,丰雄竟看到了一名从京都来的美貌女子,身边还跟着一名婢女。

那婢女见到了丰雄就说:“官人,原来你在这里啊!”

丰雄一看,竟是真女儿和她的婢女。他吓了一跳,转身躲到里屋去。

姐姐和姐夫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妖怪……那个妖怪居然追到这儿来了,万万不能去靠近她!”丰雄颤抖着说。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骚乱。

“什么?有妖怪?在哪里?”

真女儿走了进来,温和地说:“请大家不要害怕。官人,请听我解释。前些时间让你受了委屈,都是我的过失。我到处寻找你的下落,就是为了向你道歉,并解释清楚啊。好在老天爷终于让我找着你了。大家看看,要是我真的是妖怪,光天化日之下,我又怎么敢站在这里呢?你们看,我不仅站在阳光下有影子,而且穿的衣服还有缝,又怎么会是妖怪呢?”

丰雄听了她的解释后,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然而内心还是充满了疑惑。他问道:“你绝不可能是人。那天武士们和我一起到你家去,但屋子完全不是我头一天见到的模样,那是只有妖怪才可能住的荒蛮之地!而且我亲眼看见你坐在屋里,然而又在一阵霹雳声之中消失了。这些你要怎么解释?而今你又追我追到了这里,你到底是想怎样?”

真女儿听了,流下了泪水,娇滴滴地说:“官人这么想的话我也不怪你。但是,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那天我听说官人被捉拿了起来,就和平日里与我相交的老翁商量,把府邸夷为废墟。在霹雳中消失,也都是我事先让婢女安排好的。骗过那些官兵后,我四处流亡,煞费苦心地打听官人的消息,今天我也是特地到这里求神拜佛,还得到了‘古河野道两棵杉’的指示,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找你。没想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看到了你。再说了,你们看到的那些宝物全都是先夫弄过来的,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哪里知道这些宝物背后的来历?还请官人体谅我的一片真心。”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丰雄既是可怜又是疑惑,一时半会儿的,竟也说不出话来。姐姐和姐夫觉得她的解释清晰妥当,又见她美若天仙、举止端庄,心里就不再怀疑了,说道:“之前听丰雄说那件事,我们还觉得挺可怕的。可回头一想,人世间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奇怪的事呢?你不远万里来找他,这份真心,就算我弟弟不领,我们夫妇也得留你在府上住下来。”

说罢,夫妇俩就把真女儿领进屋了。过了一段时间,夫妇俩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温柔贤淑的真女儿,也就打消了心底的疑虑。真女儿就借这个机会去求他们帮她劝解丰雄。夫妇俩被她的真心感动了,也极力促成他们的婚事。于是,丰雄和真女儿成婚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丰雄彻底消除了过去的疑虑和隔阂,夫妇俩结下海誓山盟,愿二人相守到老。两个人恩爱无比,如胶似漆,只恨相逢恨晚。

到了三月份,金忠对丰雄夫妇说:“吉野的春天非常漂亮,虽然景色和京都相比还是有差距的,但是的确比纪州好多了。游客们常常向往菜摘川、三船山这些地方,如今正是赏春的好光景,你们俩不如去游玩一番吧!”

真女儿笑着说:“自古以来,吉野都是游客们梦寐以求的地方。不过我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去到人多拥挤的地方或者长时间旅行,就会头昏眼花。这次我恐怕不能相陪了,官人,你多带点礼物回来。”

姐姐说:“或许你是因为旅途过于疲累所以才生病的,尽管我们家没有牛车,但是雇一顶轿子来代步还是可以的。再说了,丰雄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啊。”

丰雄也劝道:“既然姐姐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一起去吧!就算路上真的生病了,我还可以帮你找大夫。”

真女儿听了这些,尽管心里不情愿,但是也不好拒绝了。

一路上人山人海,赏春的女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但是在丰雄心里,没有一个比得上真女儿的妖娆美艳。

他们去一家与姐姐姐夫相熟的寺院拜访,一去到那儿,方丈就笑着出来相迎了,道:“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晚了,尽管花已凋谢了不少,但是老衲还是可以带你们去一处有意思的地方玩。”

当晚,他们夫妇俩在寺院里接受了方丈的热情款待。

第二天早上,阳光吹散了雾气,天空渐渐变得清朗明晰。远远望去,山上布满了寺院和僧房。这里鲜花盛放,山鸟啼鸣,真是一个让人向往的绝佳之处。据说,第一次上山的游客都想要去瀑布面前观赏,于是丰雄就请求方丈带路前往。

丰雄夫妇下了山,走到古代离宫旧址的附近,看到了飞流直下的瀑布。尔后丰雄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打开饭盒,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瀑布。

这个时候,一位披头散发、步伐矫健的老人家走了过来。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紧盯着丰雄夫妇他们看,而且真女儿和婢女见到这个老人,立马转过身回避。

然而老人的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嘴里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这妖精都已经被我看穿了,竟然还敢去魅惑人,真是无耻之徒!”

真女儿和婢女听到了老人家的话,纵身一跃跳进瀑布。水中激起一片浪花,二人的身影瞬间消失,紧接着,天空乌云密布,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场大雨让游客们措手不及,大家都吓坏了。老人带领大家下了山,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避雨。

老人对丰雄说:“年轻人,看你的样子,已经是被妖精魅惑已久,要不是我及时救了你,你迟早会丢了性命啊!日后记住,一定要谨慎行事。”

丰雄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知所措,他把过去事情的经过和老人讲述了一遍,向他哀求道:“恩公,请救救我吧!”

老人说:“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妖精是生性放荡的蛇妖,已经修炼了多年,据说与马交媾就会生出龙马,与牛交媾,就会生出麒麟。她大概是被你的容貌吸引,心生情欲,所以与你纠缠不清。你以后如果不多加小心,失去性命恐怕只是早晚的事情。”

众人听了害怕不已,对老人不禁肃然起敬,有人甚至管他叫“活神仙”。

老人笑着说:“我叫当麻酒人,只是奉祀大倭神社的神官,并不是什么活神仙。今天让我送大家回去吧。”于是,老人就把众人送了回去。

丰雄来到大倭神社,又以美浓绢三卷、筑紫棉二捆以作谢礼。丰雄请求道:“请活神仙为我驱魔除妖吧!”

老人把礼物都收下,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而是慷慨地分给了其他神官。他对丰雄说:“蛇妖之所以对你纠缠不放,正是因为你的容貌。而你也被她的美貌魅惑,所以才失去了男子汉本应有的理性。如果你以后能重振雄风,稳住心神,那么你不需要借助我的力量就可以驱魔除妖。千万要记住,稳住心神。”

丰雄如梦方醒,千恩万谢之下,拜别了老人。

回去之后,丰雄对姐姐说:“这段时间,都是因为我心性不正,所以才会被妖精迷惑。住在姐姐家虽然好,但是我给你们带来的只有麻烦和厄运。况且我久不回家,对父亲自然也谈不上尽孝,所以我想回家去了。感谢姐姐和姐夫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改日我再来探望。”

于是,丰雄告别了姐姐和姐夫,回到纪伊国。

家里的父母和兄嫂听说丰雄在姐姐家又遇到了蛇妖,害怕之余,也对丰雄产生了同情。他们思前想后,觉得之所以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丰雄没有娶妻。于是,一家人就给他张罗起了婚事。

芝乡有一户人家名叫芝庄司,他们家有一个名叫富子的独生女。富子过去在宫里做采女,如今到了年龄被恩准还乡,而富子家恰好有意招丰雄入赘,便差了媒人到大宅家说亲。大宅家对于这门亲事非常满意,当下就答应了,定了婚约。

富子本人也非常高兴。她在宫里多年,可谓知书达理,品行端庄。丰雄对于富子和她的家人也是十分满意的,尽管他偶尔还是会想起过去与蛇妖相处的日子。

新婚之夜自是美满和谐,不必多提。到了第二天晚上,丰雄有点喝多了,和妻子富子说:“你从前在宫里见多了宰相、中将,没想到如今要委屈嫁给我这种乡下人,是否会心怀愤懑呢?”

富子对他说:“你放弃了旧爱,娶了我这样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子,也一定很不满意吧?”

丰雄吓了一跳,晃过神来,睁大眼睛一看,眼前的人确实是富子,然而那嗓音却分明就是真女儿的声音,他顿时目瞪口呆。

眼前的女子扑哧一笑,说:“官人,你不必这样害怕,你我过去曾立下誓言,如今尽管你已经忘了过去的誓言,但是有缘人自然会重逢。不过,如果你再抛弃我,那么就不要怪我了。不管纪路群山有多么高,我都会把你的鲜血从山顶注到谷底去。官人,你可千万不要断送了自己的生命啊。”

丰雄吓得周身哆嗦,以为蛇妖是来取自己性命的,差点昏厥过去。这时,原本躲在屏风后面的麻罗丫走了出来,悠悠地说:“官人,我劝您还是知足一点吧,这么好的姻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丰雄一看,两眼一黑,顿时倒在地上。真女儿一会儿恶言恐吓,一会儿好言相劝,但是丰雄就如死人一样,呆若木鸡,一直到天亮。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丰雄趁机逃出房间,战战兢兢地同庄司说了昨晚发生的事。

“请一定帮我想想办法,到底我怎样做才能摆脱蛇妖的纠缠?”丰雄害怕隔墙有耳,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庄司夫妇听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说:“这可怎么办好?容我们想想办法。对了,听说京都的鞍马寺里有个法力强大的法师,据说能降妖除魔,他每年都会来熊野参拜神社,昨晚就住在附近的寺院里,要不你去请那位法师过来吧。”

说罢,他们赶紧派人去山上请法师。

法师到了以后,丰雄把事情的经过诉说了一遍。法师胸有成竹地说:“捉拿一个蛇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诸位请放心交给我吧。”

大伙儿看法师口气很轻松,也就跟着松了一口气。

法师自制了雄黄药水,装在一个小瓶子里,信心满满地向新房走去。大伙儿不敢靠近那边,法师却笑着说:“你们全部都在这儿等我就行了,很快我就会把这蛇妖捉拿起来。”

然而,法师刚伸手把房门拉开,一个巨大的蛇头立马朝他伸了过来,其大小足以将房门堵住。蛇头通体发白,目光炯炯有神。紧接着,它朝法师吐出了鲜红的芯子,似乎要一口气把大师吞下。

法师惨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吓得瘫软了,雄黄药水早已被扔在一旁。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大声地惨叫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不仅仅是蛇妖,这还是瘟神啊!这不是法师能够消除的恶魔,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已经被她吞下去了。”说罢,他就晕了过去。

众人把法师扶起来,只见他浑身发黑,就像刚刚被熊熊大火燃烧过一样,分明就是中了蛇毒。后来法师只是能够睁开双眼,却无法说出一句话了,不管众人浇多少冷水都没用,最后还是死了。

大伙儿看到这个场景,吓得不轻,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感叹和哭泣。

丰雄下定了决心,道:“既然连法师都无法消除这等妖物,它如今又对我纠缠不放,我怎么可能逃出魔爪呢?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大家遭罪。现在我自己有主意了,请大家放心吧。”

说完,他起身就要往新房的方向去。庄司家的人见状连忙上前去劝他,但是丰雄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平静,真女儿和婢女二人坐着,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

真女儿对丰雄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与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找人来降伏我呢?我已经说过了,若你再听信他人的谗言,别说拿你一条命了,整个乡的人都会丧命。看在我对你一片痴心的分上,你不要再有其他想法了。”

这些话,在丰雄听来,只觉得浑身发抖。

丰雄说:“常言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你总是纠缠我,还让我这么痛苦,如今又用他人的性命来威胁我,真的是歹毒至极!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要再在这里作怪了,也不要再让庄司家不得安宁。只要你愿意放了富子,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毫无怨言。”

真女儿听了,欣然答应。

丰雄出了房间,对庄司说:“蛇妖已经缠上我了,如果我再留在这里,必然会连累你们,我实在是不忍心。您就当这门亲事从未有过吧,这样富子才能得救。”

庄司坚决不答应丰雄的提议,说:“我们家也是武门世家,要是不讲情义,岂不是让你们大宅家颜面扫地?这是行不通的,我们另想办法吧。对了,听说小松原道成寺的法海和尚法力极其高深,不过他如今年纪大了,平时不出门,如今我们走投无路了,他断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完,他们决定快马加鞭去请法海和尚。

一路上,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一直到深夜才赶到寺院。法海和尚从禅房出来,听庄司说完事情的原委以后,说:“你们真的是遭罪了。老衲虽然年事已高,道行不深,但是也不忍心见你们如此受苦,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

说罢,他将薰了芥子香的袈裟交给庄司,说:“把那个蛇妖哄到身边来,用这件袈裟将她的头盖住,再紧紧按住不松手。千万要沉住气,不能慌乱。”

庄司接过袈裟,赶紧返程去了。

庄司到家以后,把丰雄悄悄地叫到身边来,将袈裟交给他,吩咐道:“千万千万要小心,一定要沉住气。”

丰雄把袈裟藏到怀里,回到新房以后,对蛇妖说:“庄司已经答应让我们离开这里了,我们走吧。”

蛇妖很高兴,便起身准备跟丰雄离开,丰雄趁机拿出袈裟,将蛇妖的头盖住,用尽力气按住。

只听蛇妖说:“你干什么?太难受了,快放开我!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但是丰雄依然没有松手。

恰在此时,法海和尚及时赶到了,庄司家人赶紧请他到屋子里去。法海和尚见状,嘴里先是念念有词,然后让丰雄松手。

丰雄放手后揭开袈裟,看到趴在地上的富子身上背着一条几近四尺的白蛇,白蛇纹丝不动。法海将白蛇收进铁钵里,又对其念了一段咒语。紧接着,一条小蛇从屏风后边缓缓爬了出来,也被法海收进了铁钵中。他用袈裟裹住了铁钵,随后就回寺院去了。

所有人都为法海的功力感慨万分,纷纷合掌为其送行。

法海和尚回到寺院里,把铁钵埋在了堂前,对其喃喃地念了一段咒语,将其镇压,使其永世不得出来。直到现在,道成寺中依然有大蛇冢的遗迹。据说庄司的女儿富子后来因病身亡,而丰雄则保住了生命。大蛇的传说也一直被人传颂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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