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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船上相遇

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抿嘴一笑,

露出洁净的牙齿眼睛深邃明亮。

遇见她,

所有愁苦烦闷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Tiger

当船摇晃得厉害时,用托盘端酒便是一项技术活。上船前,我在拉萨待过三个月,旅费用完时,我在一家咖啡厅端过一个月的托盘。

上船后,我的托盘生涯重新开始。托盘并不重,但是如果上面摆满了酒,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掌握平衡,着实不易。船在亚洲的时候,酒吧没有生意,便鲜有端满一托盘酒的机会,船长晚会例外。

每个航程都会组织一次船长晚会,所有人都得穿上正式晚装。

晚会上可以看到船长和首席高管,也有免费的香槟和鸡尾酒供应。香槟杯形似郁金香,稍有不慎,便会翻倒,而且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杯倒则全部倒。一个大的托盘摆满了可放十五杯香槟,有菲律宾的同事把托盘摆满香槟,端在手上恍若无物如云中漫步。他手劲之大技术之娴熟,委实了得。

如果托盘摆满了香槟杯,每个杯子都倒满了香槟,那端着它走路,我的手臂时刻都会断掉。所以不管经理如何使眼色,我绝对不会端超过九杯的香槟。特别是当船摇得厉害时(经常遇到,海浪可不会照顾你的心情),手托满满的香槟,还要一杯杯递到客人桌前,面带笑容,着实不易。

我每次都打起精神,生怕一不小心托盘打翻。

有一次私人派对上,我端着托盘一不留神,满满两杯酒全部倒在一个英国老太太的晚礼服上,顿时老太太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嘴里大呼:“What a mess, What a mess, What a mess you've done……”(“糟糕透顶,真是糟糕透顶……”)

她弹起来跳了一大圈。我也吓坏了,不停地说“对不起”。

领班迅速过来,向她郑重道歉,承诺免费帮她洗衣,这才稍微控制住老太太熊熊燃烧的怒火。所以每次端着托盘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特别是香槟酒,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在加勒比海和澳大利亚,我左手端满一托盘的酒,忙的时候甚至可以小跑起来。换作任何勤快一点的人,有钱赚的时候,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总之,点的单越多越好,端的酒越重越好,跑一圈,恨不得拿十张房卡(船上都用房卡付费),挨个询问客人,一圈又一圈,点单、打单、做单、出单、签单,一气呵成。

好卖的酒就藏起来,卖完了就飞奔去其他酒吧找;和客人聊天可以忸怩作态,要是客人大方就笑靥如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有各自的生存之道。

每条船都有几只Tiger,换句话说,就是“拼命三郎”。

在Tiger的眼里,挣钱高于一切。

他们不仅勤奋,而且还颇有手段,熟练、精通各种取悦顾客的手段。他们懂得观察客人,明白客人心理,可以哄得客人开心;他们销售提成多,小费也拿到手软。

三年时间,我遇到好几个Tiger,个个凶猛异常,实在是高山仰止般的“战神”。

我在“海洋水手号”工作时有个菲律宾同事叫爱德华多。他便是一只凶猛的Tiger。

船跑加勒比海航线,酒吧生意相当不错,爱德华多每天忙得披头散发。我去泳池帮忙,常常看到他带十几张房卡回来,稀里哗啦打出的单子密密麻麻。

他嫌调酒师调酒的速度慢,便自己调,他出去时左手托盘上鸡尾酒、葡萄酒、啤酒摆得满满当当,右手还提一桶科罗娜(墨西哥啤酒),风风火火地出去,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有时候一天他仅是小费就可以拿到一两百美元,提成又是两三百美元,实在让我惊叹。

我去食堂吃饭很少遇见爱德华多。他除了睡觉、喝酒,就是挣钱。

我有的时候状态也不错,跑得挺快,也特别勤奋。

国外的同事则直呼我“Tiger from China”!然后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故作害怕地对我说:“I am so scared, Tiger from China!Don't eat all, please!Leave something to me!”(“我很害怕,中国的拼命三郎!不要全吃了呀,给我留点儿!”)

我便回应:“I am not a tiger!I am just sheep!Do you know?Sheep!I don't eat people, I eat grass!So we are still good friends, OK?”(“我不是拼命三郎!我只是一只羊!你知道吗?羊!我不吃人,我吃草!所以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接着我捏着鼻子,“咩咩”地学两声羊叫,然后大家一起笑起来。

匹诺曹的鼻子

在加勒比海,当艳阳高照时,生意便很好。

欧美的客人十分钟情于晒太阳,他们把皮肤晒得又黑又亮。于是泳池边总是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身体,有一种过年晾腊肉的感觉。

女人无论老幼、身材好坏,通通穿比基尼,她们才不管那么多。

在海边,老太太也喜欢晒太阳,尽管走路颤颤巍巍,皮肤爬满了皱纹,比基尼却照穿不误。她们和年轻的小姑娘一样涂满防晒霜,戴着墨镜静静地躺在太阳下,或是什么也不干,或是望着天空某一点,或是拿着一本书慢悠悠地度过一个下午。

我还遇见过一个小老头,方正的脸庞红彤彤的,唯独鼻子却是黑黑的,显得滑稽可爱。

“你的鼻子为什么这么黑?”

“我喜欢晒太阳,每次抹防晒霜时都没有抹鼻子,我想鼻子那么小不至于被晒坏吧,没想到就晒成这样了。我自己照镜子,也觉得有趣,也就不去管它了,你不觉得很可爱吗?像那个什么动画片来着?”他抓了抓脑门,呵呵地笑个不停,黑鼻子好像越来越大了。

“我觉得你像匹诺曹,鼻子那么尖,只是匹诺曹的鼻子不黑。”

“啊,对,就是那个匹诺曹,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老婆也常这样说。”

“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鼻子该好好洗洗了。”

“哈哈,洗不掉的,不过黑鼻子也很有趣嘛,让人一眼就认出是我。”老头第二次说他的鼻子有趣,真是个老顽童。

“要不要再喝点啤酒?买六送一,附送来自阿拉斯加最凉快的冰沙。”其实阿拉斯加冰沙纯属玩笑,就是普通冰块用机器打碎好把啤酒冰镇。

“够了,够了,再喝鼻子就要变大了。”

你看,老头很欣赏自己的鼻子,三句不离嘴边,拿自己的鼻子开玩笑的老头实属少见。我对老头的印象更加深刻,虽然他并不给我小费。

“奥巴马先生”

我在船上的第二个合同期,我的室友变成了印度人。乍一看,瘦瘦高高,酷似奥巴马,后来我就一直称呼他“奥巴马先生”,而我也自诩为“奥巴马先生”的私人助理兼抽屉屋发言人。

“奥巴马先生”长得极瘦,人很安静,在房间里总是寡言少语。

印度怎么那么干旱啊,不仅榨干了“奥巴马先生”身上所有的脂肪,还把他嘴里的话也榨干了。虽说如此,偶尔他还是会开金口,和我聊几句人生。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他家有好几个孩子,和大部分船员一样,妻子不用工作,在家照顾老人和小孩,他妻子每个月会去银行领他寄回去的钱。他也讲了他在其他船上的经历,在每条船上他都是忙得鸡飞狗跳,至少也是披头散发,不像现在这条船的生意这么惨淡。不过也好,年纪也大了,就当这个合同期是在度假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享受平静的生活吧。这也算是一种享受。

那时虽然不忙,酒吧没有顾客,但是我们每天还是要上八到十个小时的班。“奥巴马先生”偶尔喝酒,也和我喝过几次,每次都是沉默地碰杯,然后盯着电视;沉默地呼吸,然后各想心事。即使如此,那种气氛从来没有让我觉得压抑,相反十分的自然。“奥巴马先生”就是有这种化沉默为轻松的能力。不知他对客人介绍酒水时,是不是走上去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客人,然后客人就自动付钱给他了呢?

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奥巴马先生”和客人聊天,就算偶尔遇到大方的客人,他也是爱理不理,都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做这个行当的。这种气场,一直是我佩服的。

“奥巴马先生”经常和印度朋友一起待着,而印度朋友们除了说他人很好,还说他话其实很多,也爱喝酒。但是,为什么他和我在一起就那么沉默呢?

画房子的调酒师

在船上生活久了便觉得枯燥。有时放纵必不可少,这取决于你自己。

在船上的酒吧,调酒师和服务员是两个不同的职位。他们的工作内容也不太一样。船上有那么多个酒吧,每个酒吧都需要调酒师和服务员,领班每半个月就调一次工作地点,这样一个合同期下来,我们便在全船的酒吧都工作过了。而所有的酒吧不可能人气一样旺,当然就有生意好的和生意差的,领班每次怎么排班,不用说,这里面就有一些讲究啦。

调酒师,只要他想赚钱,都希望分到生意好的酒吧,并且是前吧。前吧可以面对客人,才有小费可拿。当然调酒师也会分到后吧,后吧类似于厨房,服务员点什么酒,他就做什么酒。他们称这为“义务劳动”。

这时候,他们嘴里常常念叨:“义务劳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念叨是念叨,酒的味道可不敢马虎。后吧的调酒师竭尽所能为服务员调酒,服务员奔进奔出。

忙的时候后吧热闹非凡。

熟练的调酒师像学了六脉神剑一样把每一杯酒都调得妥妥当当。遇到这样的调酒师,服务员当然高兴了。在合作搭档最后一天,服务员都会给调酒师一些小费,以表尊重和感谢。

每条船都能遇见厉害的调酒师,他们就像磁铁一样能把客人牢牢吸住,以至于客人喝酒都只来找他。在航程最后一天,他们常常收到客人的一封信,信里多半就是小费。

有的人似乎天生就是做调酒师的,我遇见过几个。一个是毛里求斯人,精瘦不高,下巴有小撮胡子。他相当厉害,气场无限大,做事干净利落,和客人总能聊个天翻地覆,会很多戏法、很多谜语。五十多岁了,精力依然旺盛,总能保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每一位客人。在这一行,你不得不佩服他的专业。

和这样的调酒师一起工作,经常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客人没来,就各自发呆,相安无事;客人来了,那就绷紧神经,跟打仗似的。在不经意间,客人就被他吸引过去了。他不只会“六脉神剑”,还会“吸星大法”,武功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正所谓江湖之大,高手如云,晚辈佩服之。

还有一个菲律宾调酒师,没事喜欢在白纸上画房子,是那种两层带花园的别墅。

我没事就会来看。他画的都是大房子,有很宽敞的院子,门也很高,还喜欢画一条很宽阔的走廊。他大肚子,总是笑呵呵的,这很适合他的画风。他告诉我他这次回去要盖个大房子,自己请人修。他说他有地,地是属于他的,他想怎么盖就怎么盖。他还说他家现在太小了,不够住,所以要盖一个很大的房子。我就问这得花多少钱啊,他眯了一下眼睛笑嘻嘻地说,好像很多,但没关系。

和他熟的朋友说,他在船上工作快二十年了,也肯定会继续工作的。但是他有好几栋房子、好几辆车子、好多的小孩,还有好多的佣人。我听着,睁大了眼睛,这简直不敢相信啊!

他在船上除了工作就是吃饭和睡觉,唯一的娱乐就是喝酒。二十年,全世界的港口他都去过了,港口的附近他都一清二楚。去得多了,他也就懒得出去了。

他把挣的钱全部寄回家,然后盖房子,等着休假时回去享受生活。

大多数的船员也都是这样的。他们在这个世界有两个家:陆地的和船上的。所以他们会把船上自己巴掌大的小屋布置得干净整洁而且温馨。在船上的家他们睡觉、聊天、喝酒、唱歌。而中国人就不这么认为了,即使做得再久,也始终不会认为那是个家,那只是临时的住处罢了。

房子这个话题谈得多了,我就觉得这个世界真的不一样。

每次我都是用脚在地上十分夸张地比画出一平方米的大小,揶揄地说,你在这条船上工作三个月,可以在上海买我脚画的这么大的一平方米,就这么大;你做一个合同期,也许连上海的一个厕所都买不到。亲爱的,那仅仅是公寓,不是别墅,不是两层的房子。

看到他们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感到很无趣,也很无奈。

微笑的相遇(上)

做服务业,最重要的一点,是微笑。

刚开始上船时我总是愁眉苦脸的。发愁怎么能回家,苦于无法找人倾诉。同事说我脸拉得比马路还长。我每天工作都是忧心忡忡的,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苦大仇深,好像十几年的仇恨一股脑儿纠结在了一起,但是我又找不出报仇的对象。那两个月,笑脸总是与我无缘,如果可以,我都想把自己抓出来打一顿。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开始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开心。

客人来了,我笑;和同事打招呼,我笑;老大训我,我还是笑。微笑、憨笑、傻笑,各种笑。反正,在船上,请尽管放开脸皮去笑就对了。

在我经常笑得很傻很天真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印度女孩。她是保安部的,每次下船出去玩,我都会在安检处遇见她。我其实对谁都笑,可能对她笑得更多。而她笑的时候,比我多了两个酒窝。我笑的功力好像遇见了对手,她笑得比我还天真,真像重庆夏天的冰粉凉糕一样清凉沁心。

遇见的次数多了,我们便开始搭话。

“你来自哪里?来船上多久了?喜欢不喜欢?”

船上和谁刚认识时都问这些,我也没当回事。

后来有几次去健身房,她也在,穿着运动鞋在跑步。因为两台跑步机只有一台能用,我就先热身。她看到了我,对我一笑,我也回以笑容。

接着,我和她就熟稔起来,开始谈一些生活中的话题,并开始喜欢对方,再加上印度朋友的推波助澜,于是我们就交往了一阵子。

她的名字叫Jenny。

Jenny总是面带笑容,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会灿然一笑,露出洁净的牙齿,眼睛深邃明亮,那个时刻,她的笑容仿佛可以包围整个世界。

遇见她,我的所有愁苦烦闷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那是我在船上的第二个合同期,在“海洋神话号”上,经常无所事事。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喝酒、看电影(或者一集一集地看《海贼王》),然后就是看书。一本小时候买的《三国演义》又被我带上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金庸的《笑傲江湖》被我翻看了两遍。

当船停靠港口的时候,下船通道便会严阵以待,设置安检,所有客人和船员都要刷房卡上下船。虽说每个航程停靠的港口都基本相同,韩国、日本我已经下去了好几遍,但我还是乐此不疲。透风的日子里,我逢港必下。不工作的时候,遇到港口,一下船,一上船,我两次都遇到Jenny站在通道里。简单的照面,我们只是相对而笑,有时候,Jenny会问:“China man, How is outside?”(“外面怎么样?”)

我便回答:“That's nice, nothing to do, so I go outside, how about you, did you go out?”(“很好,没什么事,所以我去外面看看,你怎么样,去外面了吗?”)

“No, I can't.”(“我没有去。”)

“Why?”(“为什么?”)

“Because I have to work.”(“因为我在工作。”)

搞不懂,她明明是在抱怨,但还会露出牙齿,给我一个招牌式的牛奶般的笑容。

微笑的相遇(中)

我的同事里有很多印度人,我喜欢和他们聊天,每天站在那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们就开始闲聊。

Jenny和所有同事,包括所有印度人,都关系要好,招牌式笑容无所不在。有时,其他的印度同事也加入我们的聊天,我问得多了(其实是好奇),他们便认为我喜欢她。我只是傻笑,不置可否。

我再次经过下船通道,去釜山的时候,Jenny站在那里,看到我,一如既往地对我傻笑。客人早早地下了船,安检处颇为安静。Jenny开始问我:“What's your name?China man?”(“你叫什么名字?”)

“Xiaoyong, also you can call me Tim.”(“小勇,你可以叫我Tim。”)

“I like Xiaoyong.”(“我喜欢小勇。”)

“Why?”(“为什么?”)

“Because, It sounds nice, like Jenny.”(“因为很好听,像Jenny一样。”)

说着她就指着她胸前的名牌给我看。我看清楚了,但并不是Jenny。她说,她的名字太复杂了,叫她Jenny就好了。

于是,每次经过,我就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叫她Jenny,直到后来我也开始叫她Dear Jenny, Sweet Jenny以及Baby Jenny。

有一次,经过她的通道,她突然问我,怎样拼写我的名字。

我正在找笔,她就把手伸了过来。

我停顿了两秒,便抓住她的手,在上面一字一顿地拼写:X-I-A-O, Y-O-N-G。

我依然抓住她的手不放,把我的中文名一笔一画地写在上面,她也含笑不语。

我也把手伸过去,叫她拼写。她只是笑笑说,下次吧。

去健身房的时候,她在那里跑步。对着镜子,我们相视一笑。

跑完步,我心不在焉地随便锻炼了几下,我说我有点累了,去外面坐会儿吧。

健身房的外面是一片大海,轮船匀速前进,在海的中央留下一条蓝色的尾巴。

海风吹在身上,我问她:“你喜欢中国吗?”

“我喜欢中国,我喜欢上海,还有香港,中国菜很好吃。”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我会做一点四川菜,四川,重庆,你知道吗?”

“你说了,我就知道了,我喜欢吃你们做的菜。”

“你会喜欢我做的菜吗?”

“……”

“我会做一些很辣的菜,我们那里都吃辣,和咖喱不太一样的。”

“真的吗?我喜欢吃辣。”

“那你一定要去重庆,那里的菜不仅辣,而且麻,吃得你嘴皮都跳。”

“什么?”

“很麻,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反正,就是让你的舌头跳舞。”

“Ok,我也要喝酒,有冰镇的啤酒最好了。”

“我们那里在冬天还煮啤酒呢,加上一些中药,加上冰糖,喝了对女孩子很好。”

“啤酒怎么能煮呢?”

“当然可以了,只要你去我们那里——重庆。”

海风肆意,吹乱了我们的头发。

微笑的相遇(下)

在船上,保安的工作很辛苦。每天除了正常十小时的工作,还需要经常加班,如果遇到停港过夜,保安便要熬夜值班,因为整夜下船通道会一直开放。除了繁重的工作量,保安担负的责任也是非常巨大的。他们表面上似乎没什么工作内容(船停靠港口,客人下船时他们会守在通道,检查客人上船下船),但是在工作时间里要一直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和每一位上下船的客人或者船员打招呼,确认他们都刷了房卡。奇怪的是,在工作期间,我很少看到他们抱怨或者表露出累的样子,总是能看到笑容,是真诚的笑容。Jenny的笑容属于最能打动人的那一种,无论是谁看到她,都能感受到一股暖意。

有一次我对Jenny说,我不想在酒吧工作了,我看到保安的招聘,我想去试试。

“千万别去,不好,真的,太累了。”她望着我,确认我是否认真。

“真的想去试一试,我想和你一起工作。”

她看着我说:“还是不要做这个,太累了,而且,下不了船,你会闷死的。”

“酒吧的生意真的太差了,每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

“你每天可以来看我,陪我说说话,然后和我说晚安。”她的眼珠出奇的明亮。

我摸着她的头发,顺滑的感觉在心里紧紧扎根。

“你想我陪你一起工作吗?我可以不管它累不累。”

“每天都要加班的,真的,很累,你看我,每天都站十三个小时,下班后就只想睡觉。”

“我陪着你,你就不无聊了。”我自顾自地说。

“是你无聊了吧,我有很多朋友可以说话的。”

“不管怎样,我带你去玩,你请个假吧,我们去岸上玩。”

釜山的海港总是一片清新,天空看不到阴霾。我们下船后,搭乘旅行巴士前往市中心。大概半小时的时间,我们牵着手,望着车窗外逐渐多起来的房子和看不懂的韩文。

记得第一次到釜山时,船停靠港口,我便一个人下去,顺着海边一路往左步行。我经过了一个足球训练场,在边上呆呆地看着他们踢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喜欢一个人的步行,特别是在陌生的地方。第一次上岸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也不会特意去查攻略,不会去看地图,就是沿着附近一路乱走就对了。

高低起伏的街道,错落的房屋,偶尔有穿着制服的学生或者戴着鸭舌帽的穿连帽衫的年轻人经过身边。

不时地,我回头看看我的那条船,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不知道在有限的时间里我能走多远,我只是喜欢试一试,能走多远,路上能看到些什么。路过喜欢的餐馆,我便会进去坐一坐,指着不懂的菜单,凭着图片和价格,叫一些莫名其妙的食物。味道往往是意料之外。

一个人坐在外国的餐馆里,看看电视里的外国语频道,以及周边交头接耳的食客,我感觉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孤独的美食家。这个时候我就想,有一个人来分享,那该多好啊!

我的思绪回到Jenny身边,我们在市中心附近下车。在前一站,釜山龙头寺公园,她拉着我下去,拍了好多照片。和其他女生一样,她非常喜欢拍照,但是她拍照的姿势只有一种:就是右手握着腰,左手放下边,身子往右扭,笑脸盈盈,这也是她的特殊之处。那天她穿着我为她买的新外套,浑身散发着光彩。

釜山市中心繁华得很,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马路上清一色的现代汽车,铺天盖地都是韩文。我们经过鱼市场,她好像特别喜欢,连鱼摊边留着小卷发型的韩国阿姨也成了她的合影对象。

长得奇形怪状的海鱼摆在眼前,我像走进了鱼肉星球,周围全是鱼的味道。如果可以,真想来口大锅,煮上红油,把它们都丢进锅里,烫熟了蘸上麻油,一只一只地尝它的味道。想来想去无外乎是一种感觉,想把它们通通吃一遍。

说到吃,瞬间便饿了,于是我们去吃韩国自助烧烤。鱼市场的这个餐厅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的,每次去都是坐满了船员,简直可以算是船员食堂,叫作“船员舌头抚慰工作室”也未尝不可。

我特别喜欢那里的牛肉,越烤越香。Jenny给我烤了很多牛肉,这次储备的能量,够我徒步去阿拉斯加了。她却吃得很少,一个劲儿地给我添菜。由于时间有限,我们去世界市场随便逛了逛,我陪她看了看行李箱,因为她的箱子不够用,她的旅行纪念品实在是堆积如山。

我们意犹未尽地乘车回到了那条船上,那个我们叫作“移动城堡”的地方。晚上我去剧场工作,娱乐部的朋友说看到我和Jenny在釜山街头牵手穿过红绿灯。我笑而不语,她流露出一脸惊讶,说她真的没想到啊。其实我也没想到。

后来,我们还去了日本的长崎和别府,我依然记得她每次的笑容,像氢气球一样灿烂得能飞上天。

当剩下的三个月如柳枝般划过的时候,她便下船了,拖着三个比她大好几倍的大箱子。我在十一楼的泳池边默默地望着她被釜山的车子接走。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乱舞聚会

邮轮生活漂泊不定,所有的吃喝拉撒都要限制在一条船上。不管它有多大,时间长了,人便会觉得闷,就像潜水久了,十分迫切地想要冲出水面好好喘一口气。于是,每隔一段时间,船上便会组织一次聚会,有吃有喝,有唱有跳,尽可能放松一下自己。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聚会的第二天,无论是谁,都必须清醒地爬起来准时上班,不然你可能马上就被解雇。所以在聚会时要尽兴,又要将清醒的头脑留给第二天,这便是一个矛盾。

你只有在尽量不喝到酩酊大醉的前提下尽情地享受你想享受的一切。

如果你不喜欢聚会、不喝酒、不跳舞,你也可以去吃点烧烤、喝点可乐,和朋友聊聊天,看看舞池里的光怪陆离,感叹一下人生,然后收拾收拾回房睡觉。聚会期间,在一个时间段,吃吃喝喝都是免费的,免费的喝完了,你也可以刷船员卡买醉,也很便宜。总之,聚会时只要你愿意,尽情享受就是了。

船的后庭都有员工酒吧。小船一般是在室内,可能就是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大船就特别大,开放式的,晚上可以看到漫天的星星在墨水似的夜空里闪烁。如果有月亮,你仔细观察,会看到船的蓝色的尾巴拨开黑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像猕猴一样跳来跳去。你要知道,浪花都是海的精灵,永远保护着海上所有的生命。

我刚开始不熟,几乎不去酒吧,虽然自己卖酒,但从不沾酒。每晚下班,都是回到寝室睡觉。第一个合同期在“海洋神话号”,我几乎没去过船员酒吧。有点惭愧,我就像个苦行僧。

有一次印度人在独立日办了个印度主题聚会,我也去参加了。印度人疯狂得很,他们很多都把自己家乡的民族服饰带上船,就为了聚会时穿上它去跳印度舞。

那天,Jenny来得比较晚,打扮花了她不少时间。但是,她一现身,印度人便一阵骚动,惊叫声不断。我记得,她一袭蓝色旗袍,银色花纹,手上戴满了镯子,金色的耳环像两个小屋,额头点了“眼睛”,整个人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不停地有人上去和她拥抱。她抿着嘴,笑容在夜色里绽放。

刚开始还有些其他国家的人在舞池里,后来逐渐变成印度人的群舞。快乐的气氛感染到全场的每一个人,我也不知不觉深陷其中。独立日派对,基本全船的印度人都来了。

墙上悬挂着印度国旗,全场聚会酒水免费,喜力、科罗娜、银子弹、健力士、梅洛,还有朗姆,随便喝,随便醉。印度音乐仿佛震得船都摇晃了。喜欢跳舞的都跳得满头大汗,不喜欢跳舞的就端着酒杯站在一边和朋友闲聊,或者看他们跳舞,抑或一个人享受独饮时光。

“海明威先生”

突然又想起一个菲律宾同事,我和他共事并不是很久,我叫他“海明威先生”。

他长得很黑,右边额头有豌豆那么大的一颗痣,给人的感觉很凶,但是他说话却温柔动人。

那时我们都在“海洋神话号”,我们一起搭档。轮流上班,换着休息。在那个时候,船上来的全是中国客人,我没记错的话,帆船酒吧是在赌场和剧院之间,没有墙壁,装潢考究,座椅舒服,吧台宽敞,是一个航海者风格的钢琴酒吧。

如果是在美国,晚上钢琴师慢悠悠地把气氛烘托起来,客人喝酒听音乐,越来越热闹,酒吧也越来越忙。但是在中国,这里一片萧条,每晚都在唱空城计。偶有客人驻足也只是抱着帆船拍张照。正是如此,我和菲律宾同事便无事可做。

穷极无聊时,我们便聊天。

我和他聊了很多话题,关于挣钱,关于未来,关于家庭。他喜欢谈论他的家庭、他的房子、他的妻子和小孩。在我的印象中,菲律宾人都喜欢谈家庭,因为生活就是这些,简单纯粹。他谈他的家庭谈得特别多。他似乎也很羡慕我单身,我不置可否。不知是当时觉得,还是后来想起,我感觉到他的眼里总是挂着点忧伤。他很有亲近感,也很有力量。他就像从海明威小说里走出来的一样。

后来我转到“海洋水手号”,船跑欧洲和加勒比海。我遇到了在“海洋神话号”共事的朋友迈克,他也认识“海明威先生”。突然某天,迈克给我讲,“海明威先生”自杀了。真是难以置信。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的面容和他温柔的说话声。

迈克说他的妻子和别的男人跑了,带走了他所有的钱。

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回去后变得一无所有,于是便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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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形形色色的神话故事与妖魔传说,虽无人证明它们的虚实,但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每个传说的背后,都附着着那个时期的生灵涂炭,捏造的流言传不了这么久,因为人是善忘的生物,只有那些绝境般彻彻底底的伤痛与悲惨记忆,才能让世人代代相传。
  • 都市神级透视眼

    都市神级透视眼

    一次意外让林飞获得了透视异能,林飞的生活从此变得丰富多彩了,会透视,会修仙……闪电不要劈我了,行嘛?透视眼你不要乱开好不好?美女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看的...
  • 石井边

    石井边

    有一个口非常古老的石井。晚上的时候总是会发出非常恐怖的声音。人们不知道,是先有了院子,还是先有了石井。这个秘密只有这荒凉的老院子和这古老的石井才知道有一天,一个人到了这个石井边。。。。。。
  • 元气记

    元气记

    元气大陆分为十个等级,元者,元武,元大师,元气者,大元气者,元王,元皇,元仙,元神,元神之上有个传说中的无上元境。
  • 暗迹

    暗迹

    通往古墓深处的那条暗迹,通往千年的过去……那天,我睁开了双眼……一片幽暗。
  • 大正妖奇谈

    大正妖奇谈

    大正初年,随着西方文化的传入,日本文化也在激烈的碰撞中发展;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和洋结合的罗曼蒂克碰撞出的美丽泡沫,宛如梦幻般随风飞舞;在这炫目之下,在时代变化中跌宕起伏的不仅仅是人类,还有立于这片土地的万千生灵。
  • 歌儿

    歌儿

    该诗集收录了作者自2015年至2017年间创作的74首诗歌。其中有一部分诗歌已先后发表于《上海文学》、《作家》、《扬子江诗刊》等杂志。作者从旅行、读书中汲取心得,以炽烈、深沉的情感抒发对生命、爱情、真理的执念。全集共五辑,以短章为主,讲究意象的营造和语词的精诚,追求抒情性和韵律感,是八十年代朦胧诗风格的遗传。
  • 豪门媳妇上位记

    豪门媳妇上位记

    苏蔓之的愿望很小,只是想把自己嫁出去罢了;苏蔓之的愿望很大,一心只想嫁个有钱人。然而人生就是一张茶几,摆的不是杯具就是洗具。自从遇上梁君实之后,她的那张茶几上就摆满了杯具。先是突遭降职,然后是遭遇背叛,连自己看中的金龟都被别人钓走了,他是要闹哪样啊!
  • 艾泽拉斯梦幻之旅

    艾泽拉斯梦幻之旅

    本是宅男的胡一飞因偶然触电灵魂出窍,又因为远在异时空的邪恶法师的召唤法阵出了岔子产生时空裂隙,而导致胡一飞灵魂穿越时空复生到一落难的人族落魄贵族之子身上。看胡一飞如何掌握自己命运,拯救异世界,最终找到回家之路.
  • 等待,在最好的年华

    等待,在最好的年华

    若得深情人,情何必知所起?你身上流着那个男人薄情的血,天生要被所有人疏离。不去纽约,死也不去。两句诅咒毁了两个人的童年,当尘封廿年的往事重现,原来有些不是理由的理由如此不可抗拒。亲情友情爱情,看似拥有的一瞬却已经预示着失去。两座城市,一场爱情;两个家庭,一段过往……--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