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歌声伴着水声,在这芦苇荡里听来,却让人觉得苍凉忧伤。
秦筱洁却是喜道:“就是这船了。”凰遐秋道:“娘,他唱的是什么?”秦筱洁道:“这是一首古人的诗,当年我们同门学艺时,你二师哥兴起,拿来作了歌,师兄弟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他时常唱这首歌,”她言说之时,神色些许黯然,道:“只可惜这首歌,也有十多年再没听他在众人面前唱起了。”凰遐秋道:“我听着倒也不怎么好听,还竟然教给驾船的粗人唱,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歌。”秦筱洁轻轻叹息,并未出言责怪。
这时,那船缓缓向渡口靠了过来,秦筱洁叫道:“船家,可是去浅水洼么?”那船夫道:“客官可是打哪儿来?”秦筱洁道:“自乘星槎而来。”船夫道:“是了,客官稍等,老夫这就靠过来。”说着撑动竹竿,将船靠到岸边,道:“诸位请上船。”秦筱洁带着凰遐秋和厉芜荒跨上船来。船夫道:“请篷内坐,夫人已久候你们多时了。”
秦筱洁俯身掀开篷帘,却见篷内坐着一名面若冰霜的女子。那女子微微颔首,道:“阁下便是无期的师娘吧,篷内狭窄,请恕礼数不周,请坐吧。”
站在船上的厉芜荒听得篷内传出的声音,募地一惊,连忙抢上去一把掀开帘子瞧了进去,厉芜荒此刻瞧得仔细,登时愕然道:“三姐?”
那篷内坐着的女子,不是他三姐厉念乔是谁?
多年之后,当厉芜荒再次见到三姐的时候,心中陡然而生的,是喜悦,也是酸涩。
数日来,厉芜荒的人生里发生了这么多让他难以承受的事,三姐厉念乔此时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厉芜荒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
但是厉念乔却端坐在船中,甚至没有应厉芜荒一声。她的眼神从厉芜荒的身上一掠而过,表情一如往日地冰冷,宛如对这个多年没见的弟弟浑然不在意一般。厉芜荒心中一凉,适才的喜悦如坠冰窖,不由得生出一丝苦笑。在厉府里,二姐厉睫玉对自己冷冷冰冰倒也罢了,现在面前这个他自以为一直很亲近的三姐,她对自己却也是这般冷漠么?
厉芜荒再也开不了口,厉念乔也不再说话,秦筱洁察觉到厉芜荒的异样,但也不知该如何问他,只是向厉念乔道:“请问姑娘你是?”厉念乔道:“不瞒师娘,妾身便是无期的妻子。”秦筱洁一惊,随即道:“原来,原来无期已然婚娶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厉芜荒听得这话,更是惊骇莫名,那日小嬿对自己说起三姐选夫之事,原来三姐选的男子竟然便是二师兄诸葛无期,诸葛无期便是那奇奇怪怪的乞丐,怪不得那日小嬿说那乞丐并非常人,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师傅不是说二师兄诸葛无期尽得其真传,更是他定下的接班人,为何却又成为乞丐?又为何会找上三姐?
厉芜荒心中涌起千百个疑问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多想出言询问三姐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接触到三姐那冰冷的目光,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人都不再说话,就这般安静地在船舱中坐着,任凭小舟摇晃着驶入芦苇荡中,只有那撑船渔夫高高地唱着那首让秦筱洁听来浓浓伤感的歌。
小舟摇了半晌,靠了岸边,却还是一片芦苇岸。那渔夫道:“夫人,到了。”厉念乔当先起身来,向秦筱洁道:“师娘,请。”掀了帘子,还是当先出去。四人相继下得船来,顺着夹在芦苇丛中的一条碎石小路向前走去。
厉芜荒用眼角偷瞄三姐厉念乔,此时光线强了些,厉芜荒方才看得清楚。却见厉念乔一身粗布衣衫,面上肌肤枯黄,双鬓竟然有了些许斑白,比起两年多前自己离家时已然苍老了许多。三姐不过年近三十,为何竟得如此憔悴。厉芜荒心头一酸,三姐现在就像个寻常村妇一般。二师兄不是个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么,嫁给这样的男人,自当是如小嬿所说无比幸福才对,可现在瞧来,难道她过得不好么?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四人行到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前,院内三间些许破败的茅屋,一颗枣树,几只踱来踱去的鸡。厉念乔拉开竹门,率先走了进去。厉芜荒环顾四周,心中也不知是好笑还是苦涩,三姐放弃了厉家好大的家业,却来过这般平庸的日子?那个她一心想要追随的男子,给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厉念乔行到正中的茅屋前,伸手推开了屋门。房门“吱呀吱呀”地打开来,将屋外的光线投进屋内,却见屋内的小桌子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个人背对着屋门屈膝坐在榻上。灯光虽然昏暗,但那人的一头白发却是那般清晰刺眼。厉芜荒心中奇道:“这人头发都白完了,也不知道多大的岁数了。”
秦筱洁身形颤了一颤,轻声道:“无期,无期,是你么?”
那人发出了“嘿嘿”的笑声,笑声却有些嘶哑。他转过身来,道:“师娘莅临寒舍,弟子身体抱恙,无法起身迎接,还请师娘莫怪。”这下厉芜荒瞧得仔细,差点吓了一个踉跄,那人的脸好生恐怖,整个左半脸仿佛是百岁老翁一般枯槁萎缩,右半脸却是俊秀活润,左右反差极大,恐怖至极。这边凰遐秋更是一声惊叫,一把抓住秦筱洁的手臂,道:“娘,他,他……”
诸葛无期哈哈大笑,道:“弟子倒忘记了这张脸见不得人,吓坏令千金了,罪过罪过。”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银白色的面具来,罩在了自己的脸上,遮住了左半张脸,道:“如此便好。”正说之时,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秦筱洁柔声道:“无期,你怎么头发须都白了?是病了么?”她正要上前去,一边的厉念乔却已抢先走到那男子身边,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诸葛无期倒了一杯水,送到诸葛无期唇边。诸葛无期一饮而尽,方才停住咳嗽,满怀深情地看着厉念乔,道:“多谢夫人,您给师娘和师弟他们也看茶吧。”厉念乔微微一笑,转过身倒茶去了。虽然厉念乔的笑容只是一闪而过,但厉芜荒已然发觉。在他的记忆中,三姐是很少很少有笑容的,然而面对着一个生得这样恐怖的男人,她居然还笑得出来,正是不知道她心中到底是在想什么。
诸葛无期请秦筱洁三人在塌前坐了,厉念乔倒了茶来。此刻厉念乔就站在厉芜荒的身边,厉芜荒很想像从前一样,伸手去扯一扯厉念乔的衣袖,叫一声“姐。”但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和三姐陌生了,他只是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这哪里是茶,分明就是白水。
厉念乔送完茶,便坐在了诸葛无期身侧。诸葛无期道:“师娘莫怪,弟子生活贫寒,只有白水而已。”秦筱洁见他苍老憔悴,怆然道:“无期,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诸葛无期笑道:“这样又待如何,弟子倒觉得现在快活得很。”他的目光看向凰遐秋,道:“好美的人儿,这便是秋儿么?”秦筱洁方才回过神,向身边的凰遐秋和厉芜荒道:“你们快行礼见过你们二师兄。”虽然年龄差距巨大,但也是同辈,凰遐秋和厉芜荒都是拱手向诸葛无期行了一礼。诸葛无期坐着拱手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