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下过雨的夜晚总是特别的黑,黑夜中的烛火也总是特别的亮。
柳江涵站在床前,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烛台上积蓄了厚厚的一层蜡。
蜡烛在桌子上发着光,而且是很亮的光,柳江涵看着床上,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床上只有床被子,被子也当然应该在床上,但本来被子下面应该有个躺在床上的人,现在却没有了,床下的鞋子也没有了,人是自己走的。
小伙计见到楼上的房间门开着,就跑上来瞧瞧,看见了站在床前的柳江涵,小伙计轻声地唤了两声公子,柳江涵才回过神,问小伙计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小伙计愣了一下,回答不知道。
人通常在两种时候想喝酒:一种是心情好的时候,为了庆祝;另一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为了麻醉。
柳江涵不是个酒鬼,他现在却很想喝酒,而且要喝很多,因为他心情很不好,他想喝醉。酒喝多了当然会醉,醉了之后睡得很快,睡着之后就可以什么都不想,而且现在是晚上,本来就该睡觉的,所以柳江涵没有再考虑,就吩咐小伙计去拿酒。
“公子,这边是客房,只待客休息,吃饭喝酒都得到对面楼上!”小伙计淡淡地说道,声音没有任何情感,像是冷冷地嘲讽。
柳江涵看着小伙计,苦笑着摸摸下巴,走下楼去。楼下是一群焦急的人,为首的是个老者,正是岳震,在吩咐着随从做事。他看到走下楼的柳江涵,脸上明显浮现一抹喜色。
“请问柳公子,可知我家公子去了何处?”岳震迎上前,客气地询问道。
“王兄不见了?”柳江涵有些诧异地问道。
“昨晚我家公子跟柳公子在一起,直至此刻都没见着踪影。”岳震看着柳江涵的反应,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昨晚我和王兄从俞家堡出来就分了手,后来我去了城北,我以为王兄会回客栈。”柳江涵简要说了一下与王飞羽分手的情况,接着道:“会不会是被朋友相邀了?”
岳震摇了摇头,低着头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抱拳谢道:“那打扰公子了,我再让人去别处寻寻。”
柳江涵没有再多想,径直走进对面楼里。
楼上的人仍旧不多,正是因为人少,有些人才非常的明显。
柳江涵刚上楼就看见了靠近栏边的桌子上盘子堆了几层高,盘子中的菜都没有动过,桌边坐着一个人,身着华丽的黄缎长衫,外面罩着一件金丝绣山水的短褂,头上一顶大大的毛色鲜亮的貂皮帽,满脸的大胡子遮住了那人的大半边脸,明显是个粗汉,却穿的像个文雅的员外,越是这样越像个爱显摆的暴发户。
在柳江涵登上二楼的时候,那暴发户端起桌上的酒杯送至嘴边,眼睛斜斜地看着柳江涵,目光不善。柳江涵并没有在意,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的桌子旁坐下。那个听话的小伙计也跟着柳江涵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那暴发户看见小伙计跟着柳江涵走了,顺手将酒杯往地上使劲摔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酒杯被摔得粉碎。
小伙计闻声,快步跑过去,拿了扫帚去扫。那暴发户却一脚踢开了小伙计手中的扫帚,大声嚷道:“没看见我已经不满意了吗,你还在弄这些小事?”
小伙计很乖巧,垂着手站在那暴发户的桌子边,脸上很平静,似乎这样的事情他经常遇见。
客栈里当然什么人都会有,不同的人当然也各自有自己的个性,做伙计当然要根据不同的人提供不同的服务。
“拿大碗来!”那暴发户见小伙计尚算乖巧,便扯着嗓子喊道,倒像个醉汉,声音虽然嘶哑,倒有几分圆润。
小伙计很听话地跑下楼拿了个大碗,给那暴发户倒了一碗酒,那暴发户摆了摆手,小伙计听话地走了。
小伙计刚走到柳江涵桌前,又是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这一声比刚才的那声更响,小伙计连忙转过头,酒坛子碎了,酒洒了一地,顺着地板上的缝隙流到了小伙计的脚边。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个暴发户,眼中带着厌恶。柳江涵抬眼看那个人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也在盯着自己,就在柳江涵有些疑惑的时候,那个人恶狠狠地道:“看什么看?”
柳江涵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理会。
小伙计忙扯下腰间的抹布,蹲着身子一点一点把地板上的酒擦干,接着又清理掉地上摔碎的残片。小伙计迅速地做完这一切之后,又站在那个暴发户的桌子前,垂着手,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掌柜的在楼下低着头,拨弄着手中的算盘,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这酒味不对!太淡了,拿烈酒来。”那暴发户说出了摔酒坛的理由,看着小伙计下楼的背影,补充喊道:“要最烈的那种!”
小伙计快步跑下楼,端了一壶酒上来,给那暴发户倒了半碗。
那暴发户抓起酒壶闻了闻,又摇了摇,将酒壶摔在桌子上,紧接着从腰间取出一锭大大的金元宝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生气地喊道:“怕我付不起钱吗?拿大坛来!”
那暴发户根本就不是来喝酒的,楼里的每个人都看的清楚明白,这分明就是在摆阔,所以每个人都恶狠狠地瞪着他。那个暴发户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瞪着他,他似乎还挺高兴,摆阔本来就是要给人看的,现在有人看了,他当然开心。
柳江涵没有再看那个人,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小伙计,暗叹有时候做伙计真是无奈。其实不管什么人,都会有无奈的时候,有些人的无奈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是另一番不费吹灰之力的举手之劳。柳江涵甚至有种想帮小伙计的冲动,但是他仍旧稳稳地坐着,他明白这些闲事他管不完,所有的事都要小伙计自己面对,那是他的生活,只有自己活才不枉费在人世间走一遭。
小伙计跑下楼,转眼间又抱着一个粗瓷大酒坛跑上来,酒坛很大,看起来就很重,但是小伙计的脚步却很轻,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小伙计跑到那暴发户桌子前,桌子上已经没有位置可以放这只大酒坛了,小伙计怀中抱着酒坛站着看着那暴发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半点愠色也没有,更没有一丝喘息。
柳江涵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眉头慢慢皱在了一起。
那个暴发户用手捋捋耳边的胡子,指着柳江涵坐着桌子道:“把酒放那张桌子上!”
柳江涵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嘴角也不由地上扬。他看着那个暴发户,暴发户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小伙计把酒放在柳江涵的桌子上。柳江涵却笑道:“我并没有要这酒!”
小伙计愣了一下,他看了眼柳江涵,垂下头去,似乎在为难。
啪——这种破碎的声音第三次响起,小伙计神经质地回过头,那个暴发户手里端着那碗酒在闻,他的脚边多了一只破碎的盘子,盘子里的鱼仍完好地躺在地上。
“这鱼做老了,不中吃了!”那个暴发户放下手中的那碗酒,紧接着道:“给我换一笼包子来!”
小伙计又愣住了。
鱼做老了应该换盘新的,怎么会扯到包子上?小伙计当然想不通,也没人明白暴发户的逻辑,但是柳江涵却明白了,他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他对小伙计道:“河对岸街尾拐角处有家三丁包子铺,那里的包子不错!”
小伙计看着那个暴发户,暴发户却突然大笑起来,赞成道:“没错,就是那里的才好!”
小伙计转过头望向楼下的掌柜,掌柜的已停下了手中的算盘,向小伙计点了点头,小伙计乖乖地跑下楼,出了水云居的门就消失了。
柳江涵提着酒坛走到那个暴发户桌子边坐下,暴发户恶狠狠地骂道:“滚开!”
柳江涵也不恼,依旧笑着道:“阁下请我喝酒,我应该表示感谢!”
“不必了,”那个暴发户看也没看一眼柳江涵,不悦道:“那根本就不是请你喝的酒。”
“确实不是,”柳江涵毫不客气地端起暴发户面前盛酒的大碗,在鼻尖闻了闻,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接着道:“这么烈的酒,谁能喝得进口?”
“入不了口为何还会有此酒?”那暴发户明显不同意柳江涵的话,反问道。
暴发户说的没错,存在即有意义。
“可能是酿酒师对酗酒者的惩罚!”柳江涵回道。
“这么说你是酗酒者咯!”暴发户毫不客气地问道。
柳江涵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惩罚。”
“哦?我与你又不相识,为何要惩罚你?”暴发户疑惑地看着柳江涵,不解地问道。
“那可能是我想多了!”柳江涵自嘲道。
“不,你没有想多,这酒确实是有人让我给你的惩罚。”暴发户连忙接着柳江涵的话回道。
“那我就接受这个惩罚了。”柳江涵愉悦地道,他现在很想喝酒,比刚才还想,因为他现在心情很好。心情的好与坏本来就是一瞬间的转变。
那个暴发户笑了一下,微笑,胡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的笑几乎没有人能看见,柳江涵也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了。
酒很清,却很冲。
柳江涵端起桌上的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刺透喉头,有点苦,几乎呛出了眼泪。柳江涵放下碗,缓了几下才回过一口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叫道:“好劲的酒!好酒!”
有时候酒的好坏并不是很明显,但人心情的好坏却很清晰,心情好的时候喝的酒都不会差。
暴发户看着柳江涵被酒呛的狼狈的样子,眼中的怒气平息了些许,提醒道:“呛死了我可不负责!”
说完,他拿起酒壶满满地给柳江涵又倒了一碗,柳江涵不假思索地端起碗,又是一饮而尽。有了刚刚的那碗酒打底,这碗酒喝的没有那么狼狈。
暴发户再次拿起酒壶倒酒,这次却只倒了半碗,柳江涵豪爽地提起酒坛,把酒添满,又是一饮而尽。畅快的心情往往要用畅快的方式表现。
柳江涵把碗放在桌子上,暴发户却把碗拿了过去。这时一笼包子出现在了桌子上,小伙计垂手站在桌边,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柳江涵看着小伙计,眉头又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