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传来诵经声。
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逆风望去,河边一席黄色僧衣缓缓走来,是一个身材壮实的和尚。那和尚一手持木鱼,一手捻木锤,口中念念有声,自是梵音袅袅。每走两步便敲一声木鱼,木鱼声清脆而有规律地夹杂在诵经声中,仿佛经文中的注解或者间止符。
那和尚虽是步伐从容,缓缓而行,但是几个抬脚便到了码头旁,速度之快着实让柳江涵吃了一惊。柳江涵再看了那和尚时,那和尚已到了自己一丈外。那和尚,粗眉圆眼,方面狮鼻阔口,短髭短须,没有一点佛家的慈悲像,反而戾气深重。
柳江涵双手合十,礼貌地问道:“大师有礼了,不知大师何来何往?”
那和尚将木锤交到持木鱼的手中,单手还礼答道:“贫僧与威远镖局严不二副镖头有旧,今闻噩耗,特来凭吊。”
“出家之人还讲情义?”玉安见了那和尚面相不善,而且僧衣破旧,一副邋遢的样貌,隐隐间有些不喜。
“阿弥陀佛!”那和尚念了句佛号,低眉惭愧道:“出家之人本无俗事挂怀,只是因果循环亦是我佛门看中。昔年贫僧尚未出家,与严先生结了一份善缘……”说至此,那和尚似乎想起了往事,忍不住又郑重地念了句佛号,朝着累累坟茔拜了下去,起身后继续道:“因有前时之因,至有今日之果。贫僧出家之人,希望可以在严先生坟前念百八遍往生咒超度众亡灵。”
“大师慈悲心肠,晚辈很是敬重。”柳江涵见那和尚话语间的真诚,便稍稍放心,接着问道:“小子柳江涵,请问大师法号?”
“贫僧一念,在大明寺修行。”那和尚答道。
“淮东第一观,久闻盛名。”柳江涵口上答道,心下暗忖:果然不可貌相。
“此间坟冢不知何人所修?”那一念和尚问道。
“晚辈与徐老前辈、严老前辈有过一面之缘,因其都是江湖名宿,不忍死后无归处,方才叫人修了这些坟冢。”柳江涵答道。
“善哉!善哉!公子心地善良,佛祖定会保佑。”一念和尚说着向柳江涵施了一礼。
“不知大师与严老前辈是何故事,晚辈颇感兴趣,斗胆一问。”柳江涵还了一礼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一念和尚沉吟片刻,似乎在回忆往事,又似乎在斟酌字句,然后开口继续道:“贫僧并非此地人。十八年前贫僧携族中子弟举族迁居此地,一路经过千里海上漂泊,风大浪险,到了浙江就只剩下了七人,还以家眷居多。船刚进扬子江就被蛟龙帮盯上了,他们本是踩点子的探子,因见我船上人数不多,是以联合了其他探子,共一十三人乘坐两船来追我们。我们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只能且战且退,经过三日的追赶与厮杀,我杀了他们十人,其他三人却逃了回去,而我族人却都在混战中被他们杀了,只剩我一人漂泊在异乡,还身中数刀。”说至此,那和尚面上尤自难掩悲戚之色。
“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也莫过于此!”柳江涵感同身受地叹道。
“我本该就此死去,只是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强撑着精神独自驾船航行,幸而遇到了严先生”一念和尚继续说道:“严先生大仁大义,不仅治好了我的伤,还帮我完成了我的事。至那以后,我一心想要报仇,不过以我一人之力断是报不了仇的,于是我便投靠了水蛇帮。蛟龙帮和水蛇帮都是扬州一带的帮会,俱是在水道上干些劫掠商船的勾当,因为扬州水道纵横交错,两帮经常争抢水道拼斗,彼此都视对方为死敌。”
“确实是个好手段!”柳江涵忍不住道。
一念和尚苦涩一笑,接着道:“仇恨是世间最恐怖的情感,不仅会蒙蔽人的双眼,还会扭曲人的性格。在水蛇帮的那段时间,由于我急于报仇,杀念甚重,但凡是我劫掠的商船,都不会留下任何活口。严先生知悉后便找到我,一心想化解我心中的杀念,常以佛教典故劝我,还为我念了一十三天的心经。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贫僧终将心中的杀念摒弃,皈依三宝。”
一念和尚在说前事的时候都是用“我”,而说到最后皈依又改用“贫僧”,可想而知他是故意区分区分前我与后我。
玉安听了一念和尚的际遇,不免有些戚戚然,对一念和尚的不喜也就被同情所代替,忍不住询问道:“那后来你的仇没有报吗?”
一念和尚又念了句佛号道:“善恶终有报,既已皈依我佛,自当放下心中仇恨,潜心修佛,以恕前愆。至于那蛟龙帮,还有水蛇帮,后来都被三合堂吞并了,也算是罪有应得。”
闻听到此,柳江涵和玉安都是一惊,三合堂原来由此而来。
河风吹过,吹得火焰中的灰烬翻转、白烟熏人。三人这才注意到王大嘴蹲在码头上认真地烧着带来的纸钱。
柳江涵转头对玉安问道:“你知道回城的路吗?”
“当然知道!”玉安答道。
“那就让王大嘴先回去吧,待会咱们自己回去?”柳江涵询问地口吻道。
玉安想着王大嘴尚有生意要照顾,点了点头到:“也好,我去告诉他。”说着向码头走去。
一念和尚看着柳江涵,似笑非笑,默然不语。
“不知大师可知那十六年前的事情?”柳江涵看着玉安渐渐走远的背影随口问道。
“什么事?”一念和尚微微一顿,神情木然地看着柳江涵问道:“你打听十六年前的事情做甚?”
“晚辈最喜江湖传说,初来此地,听闻扬州群豪截江斗倭寇,十二飞鹰夜袭俞家堡,甚是感兴趣。刚才听大师说起十八年前之事尚记得清楚明白,自己身在江湖,又与严老前辈相熟,是以好奇一问。”柳江涵转过头眼光柔和地看着一念和尚,从他脸上看不出悲喜。
“十二飞鹰又不是什么江湖趣闻,施主还是莫要打听,恐惹祸上身。”一念和尚好言劝道。
“听说威远镖行便是遭到十二飞鹰袭击,以至于片瓦不留,今日晚辈又修了此间坟茔,恐十二飞鹰已难与晚辈善罢甘休,还请大师赐告!”说着便又对一念和尚深施一礼。一念和尚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念了句佛号,眉头微皱,似乎犹豫不决。
“此间只大师与晚辈二人,大师之言绝不传与六耳。”柳江涵以为一念和尚有所顾虑,如是说道。
一念和尚认真审视了柳江涵,见他年纪不大,却有心计,便缓缓闭目,不顾地上的泥泞,面向坟冢径直盘膝坐下。右手拿起木锤,在木鱼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口中复又念起了往生咒,念了一遍咒,便敲一声木鱼。
柳江涵见此情形,有些无奈,却也明白眼前的和尚此时定不会再多说只字片语,不免抬头看了一眼河面。河水平缓流动,风吹河面,波光粼粼。
对岸一艘小船泊在河边的蒲草丛中,船上一人头戴一顶大大的竹笠,手持钓竿优哉游哉地垂钓。春草嫩柳倒映在碧水上,孤舟蓑笠独钓,却也是一副极有意境的春日垂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