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南城门,午时。
熙熙攘攘的人群,卖力吆喝的小贩,人声鼎沸的街道,匆匆进京或离京的马队……这天在南城门出现的人,余生都会记住接下来发生的画面。
午时刚过,一身正红蟒袍的秦墨,手执缰绳,胯下的骏马角铁翻飞,扬起一路的尘埃,急速向南门奔去。那胯下的马儿毛发柔亮,体型健硕,一看就是上好的千里马。
身后跟着同样策马疾行的流年和流月。
流年向来话少,神色中始终带着戒备和谨慎,微微上扬的丹凤眼里,几乎看不到一点情绪的起伏,冷漠疏离的墨眸里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
流月倒是少年的心性始终未曾褪却,天真的大眼睛里无时无刻的不是盈满了灿烂的笑意——这副假像,总是会迷惑一些不开眼的家伙。或许当年在掌镜史的甄选中,样貌也是其中一项重要的考核项。即使是秦墨身边的掌镜史,也要必备一副不输世家公子的作派及气场。
这样高调出场的三匹坐骑,想不引人注目那太困难。更遑论坐于马上那三个让人一眼万年的男子。
被风吹起的大氅,在空中猎猎作响。过往的行人总是会下意识去投去视线。当看清那身象征身份的蟒袍时,又匆匆移开视线,生怕自己会惹下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而招来杀身之祸。而一些胆大的姑娘或小姐恨不能把眼珠子贴上去,或深情或羞涩的视线不时的在这主仆三人的身上流连着。
三人对这样的注目早已免疫,视若无赌一般的出了南城门,即刻齐齐收紧缰绳,马儿吃痛,一声嘶鸣后,乖乖地缓下了速度。
华贵的正红色蟒袍将秦墨的面色映衬的更加白皙,如玉一般的长指轻轻抚了抚挺鼻,几分的躁意似乎带着电流,传导向身下的马儿,马儿也在此刻不安的喷了喷鼻息。
“小春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流年环视了四周,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询问道。
“能有什么事?我一大早的跟老妈子一样,去伺候邵大爷束发换装,也通知过他时间和地点。难不成他还能在这帝京城里迷了路?”流月对于流年的质疑很是不以为然,只是向来守时的邵小春直到此刻还未现身,他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个可怜的兄弟估计是跑去跟那个“爱而不得”的女子道别去了吧。
这毕竟是几个月的分别呐。
“大人,小春肩上带伤,莫不是……”流年本想请示秦墨,是否需要他去接应一下,只是眼前突然出现在南门的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画面,让他短时间内丧失了语言功能,就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沉着冷静,此刻也早已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边正原地遛马的秦墨,还未等到流年的下文,就听到了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他循声望去......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经像是冷不丁地被人毫无防备的狠扯了一下。在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跟墨一样颜色。
秦墨本墨,嘿嘿,终于是人如其名了。
神经一向大条的流月,则是一副被人用榔头重击过的模样,傻愣在原地。他开始怀疑,自己一大早跑去当老妈子这事可能是梦?难道是自己跟邵小春说,他们要去幽州,叫他提前去马市上备马的事情也有可能是梦话?莫非这个玩意儿是自已安排给邵小春的么?他有些茫然的揉了揉眼,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那个拉车的家伙,或许是匹体态较小的母马?
他陷入到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若不是这三人见多识广,只怕是此时驭马都觉得困难。
来人正是邵小春。
他身着青色蟒袍,腰配黑色长刀,同款的刀鞘与玄色的大氅间,划出一道曲线优美的线条,只是这优美的线条目前正姿态狼狈地趴在一辆……毛驴车上。
没错,那拉车的蠢货是一头大耳长,胸部稍窄,四肢瘦弱,躯干较短,怎么看都跟威武雄壮毫无关系的……毛驴。
或许是这三道或震惊、或不信、或想死的视线太过于直接,邵小春此时此刻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出场方式有多么的“惊世骇俗”,这才有些尴尬的“呵呵”地傻笑了两声。
一排乌鸦飞过。
众人的视线仍带着茫然和......震惊。
那头灰褐色的驴,此时此刻似乎也感受到了对面这三人三马对于自己的不待见和嫌弃,咴儿咴儿的喷着鼻息,有些狂躁的四处尥着蹶子。车架上的邵小春在前世从未驾驭过马牛羊之类的牲畜,此时如此狂躁的家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大有难度。她徒劳无功的扯着缰绳,却无法阻止那车架扭着曲线四处碰壁。
秦墨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感觉呼吸似乎顺畅了点之后,这才不甘不愿的将视线又重新扫向那个让人无比辣眼睛的场景中。
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尤其是危险,动物向来高于人类。哪怕是一直被人类诟于愚蠢一类的毛驴也不例外。秦墨手中的长鞭不过是在空气中虚甩了一下罢了,那位让邵小春头疼无比的驴兄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毛驴终于安静了。
空气也似乎安静了下来。
邵小春看着这位不好惹的大兄弟这会终于有了作为牲口的觉悟后,这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连滚带爬的从驴车上跳了下来。
眼前这件事,她该如何解释?
借着整理大氅的时机,她偷偷打量了一下眼前几位的脸色,现在该怎么办?
实话实说么?
怎么说?
说自己想在马市上找一匹抬腿一跨就能骑、不要跑的太快、最好能带个车架、又不需要太多的策马技术、紧急情况下双脚一蹬就能着地的坐骑,这才耽误了出发的时间?
还是说马老板快要被自己为难疯了,最后给推荐了这位驴兄?
或者是说,她根本不想去什么幽州,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跟着走?
这些话哪一句能说的出口?这不仅彻底暴露了她根本不会骑马、或者是她根本不是之前那个骑术一流的“邵小春”的事实,而且还会将她心底里那一点点的“小九九”公之于众么?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如果秦墨真的允了自己坐毛炉车,那她的速度一定是跟不上他们几个人的高头大马,要是能这般如愿的“走丢”,那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绝妙无比?哪怕是后期被追了回来,她还可以假装一副惊慌失措的嘴脸来逃避惩罚不是?毕竟,不小心“走丢”和刻意出逃是两个概念嘛?
空气里安静的有些令人窒息。
她知道,如果她再不开口,或许就真的再也不用开口了。
“其实,呃,您看见的这个玩意儿是我的一个策略,头儿你懂的吧,”她将腰上的长刀费劲的向后甩了甩,带着点高深莫测的意味,伸手向后指了指她的驴兄。
“策略?”秦墨的唇角终于停止了抽搐,带着一点儿礼貌的笑意,开口却一点儿都不客气,眉尾轻挑,语调里是不可置信的嘲讽:“我倒是不知道,我们此次的幽州之行,还需要小春你这般的劳心费神。”
“当然!您看,咱们这又是午时出发,又是正装现身,这般高调的出现在闹市里,要是小的没有会错头的意,头儿的用意不就是想大张旗鼓地把我们离京的消息给传出去吗?”邵小春硬着头皮张口胡诌。
组织了一下语言,她又继续尬吹道:“这般作派,实在是不像头儿你平日里低调又奢华的做事风格。像头儿这么有腔调的男人,这般的行事作风,肯定是有不得已的缘由,是吧。”
那最后的是吧二字配上刻意拖长的音,加上她一脸卖乖讨巧的表情——组合在一起,标准的一副狗腿相。
“腔调……什么意思?”虽然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整句话他还是听明白了。即便被她蒙中了其中的隐情,但是秦墨实在是不甘心轻易的放过眼前这个,在南城门把九卿府的脸面丢尽的掌镜史大人。
“腔调,呃,是我们乡下的一种说法,就是品味,品味的意思,”她搜刮着词汇,努力的找出一个能让眼前这个大爷愉悦的词,唯恐哪个字或者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到了这个一手掌握着自己生死的大人。
她不断地在各种措辞里纠结,却不知她那副苦大仇深的思考模样,落入到秦墨的眼里,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秦墨淡淡的垂下视线,状似无意的玩弄着手中的马鞭。其实他实在是不愿意用可爱这么娘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下属。
只是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被这个词霸屏,在他还没有想清楚之间,他似乎更想继续听她各种不靠谱的溜须拍马。
但是他的身后还跟着流年和流月。如果让他继续尬吹,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我倒是不知,小春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巧舌如簧?甚至......连一向都不耻的官场辞令如今竟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还真是难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