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风和多伦翻过山丘已是傍晚时分,如果四围砌筑城墙,太平镇可以称得上一座城了,规模一点儿不比狱法城逊色。鳞次栉比的木屋顺着山谷的平地铺展开来,它和安静森林之间的界线是一条不太宽的河流,隐没在森林之中。太阳在两人的身后缓缓落下,喧嚣了一整天的镇子回归了宁静,石子铺就的干净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花花绿绿的酒旗飘来飘去,传说安静森林里已经变成妖兽的先民会趁着夜色在镇子里游荡,遇到夜不归宿的便拖回森林生吞活剥。
夜幕降临,多伦走在前面,本来多伦身上带着些银币,可是其中的一半都给了纳斯里,二人只能找一间相对简陋,不太引人注意的客栈,这样的条件对于多伦来说还能将就,但北齐国的世子陆维风可就相当勉强了。客栈的菜肴还算不错,两人挑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盘炒时蔬,一只糯米蒸鸡和一盆水煮牛肉以及两碗骨汤拉面,两壶店家推荐的松仁酒,这是他们从狱法城逃出后,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食。
多伦顾不得主仆的礼仪,将水煮牛肉盛了满满一碗,便开始狼吞虎咽,陆维风叹口气,说道:“多伦,太平镇紧挨着御道,往北到达鲲港,在那里咱们可以雇船回家。”
多伦边吃边说道:“不等到了鲲港咱俩的小命就送了。”
陆维风不由得四下看了一眼,仿佛暗骁就在躲在客栈的某处。他想起一路上他们时不时就能看见官府散发的布告,上面画着他俩的头像,陆维风还看到了“谋逆”、“叛乱”、“劫持”等字眼,看来杨沐青把这个责任推给了自己,这下追击的不光是杨沐青的人马,甚至还有北林国的兵马。
陆维风暗暗叫苦,多伦却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心里浑似没有这些事,等吃饱了,他才说道:“殿下不必忧虑,我想好了,咱们就走安静森林回家。”
陆维风瞪着眼睛说道:“安静森林?你疯了么?你没听说过……?”他不敢再说下去,自己想想都觉得可怕。
多伦剔着牙说道:“您是说妖怪野兽什么的?那只是个传说,不一定有,杨沐青的追兵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您选吧,咱们这颗鸡蛋是碰运气还是碰石头?”
陆维风沉默了,他狠狠灌了一口酒,松仁的清香充满了整个口腔,想起布告上刺眼的罪名,杨沐青狰狞的表情,暗骁可怖的身影,来往穿梭盘查的各路兵丁,想来森林里的魑魅魍魉也不过如此了吧。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好,咱们就从森林走。”
这时,店外传来一阵车马的响动,从门外进来四个人,一人头戴红缨毛毡帽子,披着一件大红的披风,披风内穿着一身皮甲,他背着一个长形的包袱,里面应该是一把长剑,这人只有四十多岁,脸上却布满了沧桑的褶皱,修剪整齐的胡须有些灰白,但他鹰一样的眼睛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客栈,疲惫的眼神在陆维风这一桌多停留了一下。
跟上来的三个人穿着脏兮兮的囚服,满脸的污垢难掩三人年轻的脸庞,多伦看他们也就只有二十岁左右,三人等那将军同意之后才怯生生地坐在旁边的一桌。将军点了两荤两素,还有一小碗面条,给囚犯的一桌点了烩菜了几个馒头。菜都上齐之后,那将军就着菜吃完了小碗里的面便放下了碗筷,而同样的时间,那三人风卷残云般席卷了一大盆的烩菜和所有的馒头,看样子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吃过饱饭了。那将军掏出几十个铜板给了店家,然后对其中一囚犯说道:“把桌子收拾一下,给后面送去。”即使是剩下的饭菜,年轻的囚犯也馋得暗自流口水。
年轻人端着一盆大杂烩往酒肆的后院走去。后院本是旅客安置骡马的地方,除了一排马槽和草料杂物,没什么东西了。陆维风感到好奇,低声说道:“他的马匹不吃草料么?”
多伦从军多年,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这位将军是押送囚犯的,我没猜错的话,后院里有重刑犯,他们应该是去丹凤岛。”说着,他在衣襟上揩了揩手指上的酒水,正好撞上那将军鹰似的眼睛,他目光凶狠,多伦不寒而栗,赶紧低下了头。等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多伦才长舒一口气,喃喃说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红缨将军’?”
陆维风问道:“红缨将军?什么人物?”
多伦看了看楼上,确定那将军不再盯着他们,才小声说道:“红缨将军苏灵羽,宜苏国的二世子,他的哥哥苏灵飞在鹰王时代是君都禁军指挥使,君都城破时以身殉国。他的妹妹便是鹰王最宠幸的苏妃。”说到这里,多伦发出一声感慨。
陆维风问道:“你怎么知道?”
多伦笑道:“刚才他撩起披风坐下的时候,露出了腰间一块鹰形的玉佩,那玉是价值连城的宜苏玉,据说是末代鹰王给最宠幸的苏妃定制,这个苏妃呀,长相自然没得说,只可惜……”
多伦一副惋惜的表情,喝到嘴里的松仁酒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陆维风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故意问道:“可惜什么?”
多伦说道:“据说太祖皇帝进宫后遍寻苏妃,想着一睹芳容,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有传闻说她被苏灵羽接走,逃出了皇宫,还有的传闻更邪乎,说她香消玉殒,化为一股仙气飞上了天,哎……可惜了一位绝世的美人啊!”他想象着那位绝世美人的面庞,恨不得倒退二十年去君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陆维风“哦”了一声,多伦呷了一口松仁酒,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当年苏家在鹰王跟前可谓是红的发紫,如果不是太祖皇帝靖难,苏灵羽说不定也是大将之才,你看现在,只混得个小小的押解校尉,押解大陆的犯人去丹凤岛上当矿工。”
陆维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桌子,两名脏兮兮的犯人也已经上楼歇息,只剩下汤水都被喝光的碗盘,店家也懒得收拾,任由它们堆在桌子上。陆维风吃饱喝足,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说道:“你知道的挺多嘛。”
多伦笑道:“殿下以为咱们狱法长城都是什么人?犯了事逃避刑罚,便跑到长城去当兵,官府也懒得追究,我都是听他们说的。”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店小二打着哈欠来收拾碗筷时,他们才上楼休息。
后院当中停放着两辆囚车,店家已卸下了拉车的骡子,圈进了马厩,喂它们吃了草料。两辆囚车里各蹲着一人,双眼紧闭,好像是睡着了。年轻人蹑手蹑足地走过去,轻声说道:“大叔,吃饭啦。”他的声音极低,自己都怀疑那二人是否能听见。
左边囚车的那人长得粗壮,窝在那里几乎挤占了囚车的全部空间,他睁开湛蓝色的眼睛,见是这小孩,吼道:“小鬼,这半天才送来饭。”他的嗓门极大,惊醒了右边囚车的囚犯。年轻人被吓得后退几步,差一点儿就洒了烩菜盆子。他赶紧说道:“我……。”
右边囚车那人举起瘦长的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道:“拿来吧。”
年轻人把饭菜分在两个碗里分别递给两人,大汉看着碗里的大杂烩,嫌弃道:“他红缨将军就吃这个么?”他尝了一口赶紧吐了出来,叫道:“这是什么菜!难吃死了!”
旁边的瘦子吃得津津有味,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过几天,恐怕连这个也吃不上了。”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年轻人道:“咱们是到了太平镇么?”
年轻人赶紧说道:“是的,您没看见酒旗上写着么‘太平酒馆’。”
瘦子出乎意料地说道:“你还识文断字?”
年轻人笑道:“爷爷教我的。”
瘦子说道:“那你瞧瞧,我的车上写着什么?”每一辆囚车上都会写囚犯的性命、籍贯、所犯的罪行以及发配的所在,年轻人看了,念道:“王炎,南海国南溟港人,呃……”接下来年轻人略显害怕,没再继续念下去。
大汉说道:“怎么不念了?”
王炎笑道:“异教徒,发往丹凤岛。”
大汉说道:“咳,我当多大的事呢。”
年轻人看了看四周没人,才小声问道:“大叔,你可是火神教的?”
王炎岔开话题,说道:“什么大叔,直接叫名字就行。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说道:“我叫长风。”
王炎打量着长风,说道:“看你的年纪也不大,犯了什么事?”他带着欣慰的表情,仿佛是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除了爷爷,没有人用这种关切的目光看着长风,在春寒料峭的天气,这种眼神让长风感觉到许久未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