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倚窗前,瞧着江上月光涟涟。不远处传来说笑声,接着是薄底鞋轻踏船板声。大概十来步,侍卫林危躬身进门,将红漆托盘轻放桌上。“皇上,”他压低声音,“夜宵来了。”
“王晏初不是说不准再叫我皇上么?”他说。
林危不言,只有浅浅而压抑的呼吸声。“你不是跟他有说有笑的么?听说你们还是同乡?”他瞧着桌上白瓷碗,毫不意外地等到了林危猝然下跪,膝盖撞地,震得碗里的粥一荡。
“行了,没事。”他起身走到桌边,“国都亡了,总要活下去嘛……”
砰砰砰砰砰砰砰。
“行了。”他又说一遍。“磕得这么用力,王大人要是听见了,以为你还心怀故主呢。”
“臣……”
“行啦……都不容易不是?”他尝了一口粥。“下回能少放点糖就好了,苗太医说,朕不能吃太多糖。”说着,他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是是,臣…吩咐他们下次…”林危点首道。
“不对不对,”他打断林危,“应该说——”他吞下最后一口粥,拈了拈下巴上乱七八糟的短须:“被你亲手砍下脑袋的苗太医死前说,我这个被你出卖的亡国之君不比以往,有糖吃就抓紧吃,不定什么时候就没得吃了。”
林危跪伏在地,一动不动。
他满意地放下粥碗,盯着林危:“林大人,你活该有良心,活该坏的不彻底,活该内疚,活该痛苦。”林危自然不敢抬头,他继续说:“你以为叛臣这么好当?现在后悔不?”林危低头匍匐,一动不动。
“还是不后悔吧,毕竟舍不得命,又舍不得官。”说着,他覆过粥碗,盖在林危头上:“戴官帽,坐大轿,林危大人哈哈笑”。林危绑主求降,虽有封侯之诺,但眼下仍是头上光光,无冠无帽。于是碗里的残粥逆着头发披流下来,热流入眼,林危用力地闭眼又睁眼。“回去吧,早点睡。”他摆了摆手,背转身,不再说话。
夜正凉,船停江边。末代皇帝李孤睡不着觉。也对,都末代皇帝了,得多没心没肺才睡得着啊。
话说李孤是谁?李孤九岁登基,当了十六年太平皇帝,突然间三叔澄王李辛就造反了,然后振武将军冯太白领兵勤王,斩杀李辛于广化门外。三天不到,冯太白也反了。然后三关总帅薛青海引兵进京,与冯太白一场大战。没等这两位打出个结果,北地小英王尉迟铮挥军南下,炮震静海关,马踏三山桥,一路攻入京城。冯太白于乱军之中被奔马践踏而死。李辛之子李覆带人埋伏在武德门内,将带兵闯宫的薛青海乱箭攒身,射成了刺猬。
这些事情,李孤一点不知道。他只知道火烧敬文宫,皇后被梁柱砸死。自己在太医苗钦、侍卫林危的保护下仓皇逃出章华门,仗着林危一身武艺,抢了三匹军马,一路逃到安平县。谁料想安平县不安也不平,尉迟铮长子尉迟谷领军追到,林危临阵变节,一刀砍了苗太医,绑上李孤请降。
好在自己这个末代皇帝还算奇货可居,由尉迟谷麾下大将王晏初亲自押着南下。李孤一路担心王晏初绑他上阵,逼各地州郡守官献城投降。
好在暂时还没有。
不好的是,这说明北军一路势如破竹,各地守官没见着自己,就降了。
所以李孤该怪谁呢?往常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不等他皇帝陛下开口,早跪了一地的臣罪该万死。如今呢?最容易怪的显然是林危这个叛臣。
正好,王晏初派林危伺候李孤,李孤哪还放得过他。半阴不阳语带讥刺本就是他一国之君的长处,朝堂上随口几句便是君威难测。好死不死的,林危尚存一点良知,当叛臣当得内疚于心,哪还能逃过皇上龙口一开,天天雷霆雨露,刺得他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