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此会系因北洋高等女学堂总教习郑夫人勤劳教育，体质亏弱，因染病逝世。鄙人忝属同群，特开会追悼之。乃承诸君光降，敢不致谢。其开会宗旨，可分为二条，特敬陈如下：
一、表学界之同情并示此后合群之道。
方今有志之士，皆亟亟提倡女学。其热心毅力良堪钦佩。顾世事非个人独立所能成者，是则合群之道宜急讲矣。夫学校事体与家庭不同，家庭中有血统之关系，具天然亲爱之性质，最易结合者也。而不善处家者，且骨肉冰炭同室操戈，况以家族不同、性情面貌不同、语言习惯不同之大多数人，使终日相聚一堂哉。如各省男学堂叠起风潮，酿破坏之结果。虽原因复杂，而不能合群，实为其通病。甚愿吾女界毋再蹈此辙。自窒其进化之机，虽然吾今以合群倡于女界，诸君必以为老生常谈，而厌闻之。且訾吾拾人牙慧而作此无谓之语也。然而究发于至诚非寻常泛泛之口头禅可比，请诸君细审之。
据现在女学之势力言之，与男学实不能同日语。何则，男学已骎骎日盛，有颠扑不灭之势。女学则才茁芽耳，根基未坚固也。以办理法言之，男学易而女学难。女学在中国为不习见之创举，动辄掣肘，加以女子向受锢蔽，识量狭隘，少团结社会之能力，多破坏社会之性质。古人所谓谋及妇人其事必败是也。据是观之，女学将来为发达、为堕落，尚不可知。然吾疑将来设或不幸，其因必起于内，盖物腐虫生，必内界互相妒忌，互相排挤，卒至两败俱伤，而外界之阻力逞之。女学破坏，女界全体悉被其影响，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漏舟之中无完人也。苟吾女学界诸君和衷共济，则学课不完善，可徐图改作之，管理不合法，可徐图整饬之，必有达完美之一日。但恐不能相群，则变相百出，全体瓦解耳。今日之会悼郑教习也，然既已逝矣，安用絮絮作悼语哉。吾请以痛郑教习之心移而痛女学界之前途可乎？近者各处女学风潮叠起，常州粹化女学校，因请教习事，被两江学务处斥为不顾嫌疑，毫无忌惮。札府饬县将教习撤换。松江清华女学校，因起谣诼致经官集讯。而浙江乐清明强女学校，乃至被县官武断吏役骚扰。几兴革命大狱，事既愈出而愈奇，势亦愈变而愈险。其详情亦不必言。但愿后此急讲合群之道，共求教育之改良进化，弭外患于无形，保女学之长立，毋使后人过女学之地址如经古战场。女学之名词成为中国历史上之陈迹，而睹此至不幸之事也，吾之为此言者，非他，盖对于女学爱之深则虑之切，虑之切则不觉其言之沉痛耳。
二、论凡人当尽义务于社会，宁死社会勿死于家庭。
昔者女子不与外事，故事业扩张之范围至狭。今于此过渡时代，新感情新思想缤纷交触于脑，俯拾即是。而居中者至歧路彷徨，应接不暇，终自堕入困难纷扰之境而已，与社会固无所裨益也。夫女子居全国人数之半，举凡人种之淘汰与否，家教之隆污与否，皆身当其任无可推诿。据大者言过去之女子为现在世界之母，现在之女子为未来世界之母，其关系至重。故须抱一定之宗旨，毋徒追逐风气已也。如近时有志女士，或奔走国事，或提倡女权，其志愿之伟令人惊叹。然大率终年碌碌一无所成，盖事业与权力皆随个人之资格而为进退者也。人格未成且不能救己遑言救国哉。为今之计惟有极力求学，学成而后展其经纶偿其志愿斯可耳。即对于女同胞之义务亦然。与其徒劳奔走为无意识之运动，何如讲求家庭教育，外兼研究社会教育之为得乎。
虽然为社会尽力而勤劳以死，如郑教习者，有几人哉。浅识之人睹郑教习旅亡于外之惨状，且怀戒心，将来女学界聘教习之事尤难。盖今之充女教习者多南北奔驰。辞家就聘，意外之虞在所难免。如家姊受电车之伤，几濒于死。苟深藏绣阁，乌有此事。况人之护惜生命趋利避害，固生物之天性，无可讳，亦不必讳也。而吾倡言为社会作牺牲者，讵矫情哉。然其中有区别焉。智者对于利益舍小取大，舍短取长，在抉择之力耳。如人人莫不欲寿命之长，而至长百年亦不过三万六千五百昼夜，过此可消灭矣。惟智者能延长于世界，其法维何，则此身之外更有世界也。有现在之世界，有未来之世界，有精神之世界，有理想之世界。现在之世界者，生存时之世界也。未来之世界者，死后之世界也。如此郑教习已死，而我辈之聚会为郑教习也，则今日仍可称为郑教习之世界耳，精神世界者，形质亡而精神不灭。如孔子、如释迦、如耶稣，谢世已若干年矣，其道力深入人心，其精神常贯注世界。今日之世界称为孔氏之世界可也，称为释氏之世界亦可也，称为耶氏之世界亦无不可也，理想之世界者，凡有特别思想之人必有特别之希望。常于此身之外别有一理想构成之世界于脑中，如郑教习平时以女学发达为希望，死后而女学盛兴与其平时想象之光景正合，则其灵魂游行于此理想构成之世界是也。若凡庸之人但有生存时之世界与梦寐中之世界，身死则与草木同腐，不若前所言有不死者存也。吾此番言论得毋近于宗教家之观念乎，然稍解哲理者定悟此旨，不尽以为荒谬，要而言之，作社会之牺牲，仍属利己主义。但庸俗之眼光不及此耳。更以至近理譬之，旧社会之妇女，因勃溪之苦仳离之悲，而自戕者不知凡几。昔曾调查自戕人数，女子恒多男子二倍，与其坎坷抑郁茹痛以亡，何如为社会勤劳而死，苟郑教习死而有知地下相见，能不为若辈呼冤耶。吾以平时种种感情发为是论，匪独于教育为然，愿吾人于所当尽之务皆作如是观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