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身轻松地转回到昏暗的舞场,听着熟悉的舞曲,看着舞场中央密密麻麻旋转涌动的人头,我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跃跃欲试的冲动。以前在本校和朋友一起去舞场“观摩”,往往都是有点心怀鬼胎却又不具鬼胆,总是很难请到女生跳舞。经常是鼓足勇气准备上前时,女生早已被请走;要么就是被婉拒,所以往往被打击得自信全无。我自以为虽然身材样貌平平,但在舞场这种特定的昏暗场合里,总也可能讨到女生偶尔的好感吧!后来朋友给我总结原因就是心思重,让女生感觉不够阳光,自然会敬而远之。这是一个人自带的气质,基本属于不可救药的。
我提醒自己要放松,没必要紧张,反正整个舞场还没有见到认识的人,不怕丢脸。然后趁着舞曲还在继续,我慢慢踱到了舞区的边上。据我有限的跳舞经验,一般喜欢跳舞的女生在舞曲结束后都站在舞区的外围,等下一曲音乐响起时,有男生过来请,如果暂时不想跳下一曲的就走动推到舞场的墙边休息。我此时就是站在最佳的位置。
好不容易一曲舞结束,场中央的人们三三两两退了下来站着等下一曲。不一会新的舞曲响起,我正在努力辨识这是什么舞的曲子时,身边所有的女生早已经被带走得干干净净。左右顾盼,外围除了几个男生灰溜溜如同我一般外,舞场中央已经重新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了起来,这时我才反应过来:MD,这应该就是我最熟悉三步的舞曲......
看来,交大和我们学校一样,饿死的不仅仅是胆小的,还有不会数音乐拍子的。我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索然后退到了墙边。
那时的舞场外围是可以抽烟的,我嗅到一阵飘过来香烟的味道,心里痒痒的起了一点瘾头。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在宿舍一楼的小卖部买了人生的第一包烟,从此就加入了宏大的烟民行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艰难地退出了这支为国家的税收贡献巨大的庞大队伍。
丝丝烟味勾起瘾头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广州带来的廉价烟(我从来都不舍得买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香烟),正准备弹出一根时,身边突然弱弱地传来一个声音:
“能不能不在这里吸烟吗?空气本来就不好。”
随着软糯但又严厉的声音看去,我才发现自己身边一直站着一位中等个头的女生。由于我刚才是后退过来的,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情况。我隐隐有一丝担心先前自己的窘状也被这女生收入眼中。
“不好意思,我闻到有烟味,以为这里可以吸烟。”我有点慌乱地道歉,收回手里的香烟。毕竟身处别人的地头,我表现的很自觉,“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的?吓我一跳。”阴影下的女生,样貌看不清楚,但我能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具体我一时也形容不出来。
“我一直站在这,你刚才过来的时候也不看看后面,还说我呢!”女生的声音特别的娇嗲,以至于她语气里的不快也被我听成一种娇嗔。
“那我就再一次很郑重地表示我深深的歉意吧,对不起!”说完对着女生夸张地单手抚胸鞠了个躬。终于遇到一位可以搭茬的本地女生,再加上那上海话特有的软糯口音,我忍不住调笑起来,“如果你接受的话,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道歉我接受了,至于跳舞嘛——”阴影下的女生始终没有露出样貌,该死的舞台灯怎么转都射不到她的脸,也可能是她有意一直站在哪儿的原因吧,“我就只好跟你说抱歉了。”动听的声音真的能把不中听的话变得那样的好听。
“既然我们相互有了歉意,我就不客气了。”我突然心念一动,感觉这女生既然愿意跟我在这闲扯,肯定不会对我有多大的反感,这也许就是我今晚请女生跳舞的最好机会吧,我这次可不能轻易放弃了。
“你想怎样啊?”嗲声嗲气的声音中似乎带出了不退让的硬气。
“来到舞场不接受男生的邀请,是一件特别不礼貌的行为。我很难想象这种失礼的行为竟然会出现在你们大交大的舞场!”我故作浑然不解状,绷着笑说道。
“你们交大?你不是我们学校的?那你是哪里来的?”女生很敏感地捕捉到我话里的信息,带着好奇和疑惑问道。
“你怎么那么敏感啊?这都能听出来。”当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时候,心里又有了自信。因为在上海的这几个星期,我感觉到了上海这边的人们虽然有着大城市特有的傲气,但对于广州过来的人还是很具善意的,也许是对广州的变化有兴趣以及羡慕。因为改革开放给当时的广州带来了国家从未有过的生机活力,同时伴随着香港连续剧的传播,粤语歌也自带上了时尚的元素,总之当时的广州就是一种时尚的代名词。作为广州人,我很有可能沾沾光吧。
“你是不是广州过来实习的?听你说话就像广东来的。”
“是的,今天下午刚到。怎么说你是地主婆,应该尽东道主之谊吧?”我故意话里带着歧义,希望能看到对方生气的模样。
“地主婆?太难听的呀!”果然那女生语气中透出了极大的不快,“小姐,礼仪上应该称小姐才是的呀!怎么你们广东人不会说话的呀?”那个年代的“小姐”一词还没有像今天一般被异化,就大学生而言,“先生”“小姐”是很难得的尊称。
“不好意思啦,我一不小心说秃了。”我看目的达到了,见好就收,用很诚恳的语气跟对方道歉,“不过我没有资格代表整个广东,就批评我吧,我全部接受。再说我们那边这个‘婆’字不但是老人的意思,比如......”我带着戏谑的怪笑收住了话头。
“那是我的不对,我说错了。”女生也很不好意思地承认了口误,几句话的过程中我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不过我觉得这么好听的声音,样貌一定不会差的。
“我现在请你跳舞可以吗?”我有点厚着脸皮执着地发出邀请,相信这次不会被拒绝的。
“待会再说吧。”那女生果然松口了,我心里很是兴奋,因为我不论在哪一个舞场,都很难得请到女孩子跳舞。“你们学校的男生怎么喜爱乱吼乱叫啊?”
“这话从何说起?”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跟不上对方跳跃的话题。
“你们住在XX号宿舍吧?刚才你们那边有个男生在唱歌,嚎得很野气,什么‘妹妹你大胆滴往前走......’,《红高粱》里的那首。我们学校的男生从来不会这么粗鲁。”听着对方不紧不慢地数落,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有这么夸张吗?”舞场的舞曲还在继续,照明灯依然没开,我倒不担心被对方看到我已经涨红的脸色,顺着扯闲篇。
“该不就是你吧?我们宿舍就是对面那栋,十多米的距离听得一清二楚。”女生的双眸在阴影中闪着亮光,语气还是那么平缓,“我们宿舍都在议论对面住进来一群什么粗鲁的人,后来知道是广州过来实习的。”
“你们这的水太冷了,冲凉时大叫一下就不怕冷了。”我也不想掩饰自己,大方地承认了,“怎么样,唱得还算能入耳吧?起码肯定没有走调。”
“哈哈哈.......”女生被我逗笑了,身子也从阴影中探了出来,“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男生!不过吼得还真有点电影里的味道,你为什么不吼你们的粤语歌?”
“......”终于看清了那女生的脸,我记得当时有点失态,因为事后总被她笑话我没出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从她依旧不紧不慢的数落声里,也能感觉得到她的矜持。“你真漂亮啊!”我有点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句。
“你说啥的呀!”旋转的舞台灯终于能把彩光扫过她的脸庞,我竟然能在忽明忽暗中发现她粉嫩的脸红了,“跟你说正经话,你这样我可就走了。”
“我是情不自禁的,我可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喜欢实话实说而已。”我急忙解释道。也顺势转开了话题,“粤语歌很多是情歌,太缠绵,冲冷水澡不顶事。”
“是吗?有机会唱给我听吧,我喜欢听粤语歌。”那女生也没有继续计较。
“没问题,不过你答应的......”我伸出右手,做自我介绍,“我叫张迅达,很高兴认识你,现在能请你跳舞吗?”
“你可以叫我小名,安妮。”女生很大气地伸出右手与我轻轻握了一下,“我名字叫艾芊樱,也是今年毕业。”
就在我们互相自我介绍完毕,新的一支舞曲也开始了。于是我俩很自然地搭起架势,慢慢舞到了舞场区,这时我反应过来这是一支很轻快的“中三”华尔兹舞曲......
芊樱是一位很出色的舞伴,上身软绵绵特别松弛地轻倚靠在我右手臂弯里,脚步随时都能准确地搭上我不熟练的舞步。从来没有过的自信使我把这曲中速的华尔兹旋转得十分自如圆滑,以至于舞曲结束时,我轻抬起右手,芊樱结束旋转时有点控制不住身子,略有踉跄,我左手顺势一带,右手把她抄进我的怀里。
“你跳得太猛了,也不照顾一下我。”芊樱娇喘着,略带羞涩轻轻推出我的怀抱。
“真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跳舞,想慢一点,但慢不下来啊。”我带点委屈解释道。
“怪不得你的手都有点出汗了,有那么紧张吗?”芊樱恢复得很快,也理解了我的窘迫,于是提议先歇一曲再跳。
于是我俩并肩退到外围,我发现我竟然能在这么浑浊的空间里嗅到芊樱身上飘出了的清香,那股子的清香肯定不是我比较敏感的香水的味道。虽然现在芊樱的模样我已全然记不真切了,留在我记忆里的永远是对她最初的印象:简约的“包菜头”(广州戏称“椰子壳”的那种发型),白净的圆脸,清亮的双眸,肉头鼻搭配着小翘唇,就一副清纯小女生的典型长相。但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她永远带着一丝很难描述的体香,淡雅犹如雨后初放的云南丁香散出来那第一缕的味道,缥缈不可捕捉。
记得那天在舞场我们聊得很投机,跳一曲舞聊一阵子。她告诉我她是学计算机的,已经拿到了美国某大学全额奖学金的offer(录取通知),所以不用考虑毕业分配的问题。我也跟她说了我的情况,也表达了我对今后的打算,要努力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那天晚上的聊天,使我们很默契地给后来的交往定下了基调。我们彼此很清楚今后对方的人生方向,虽然此时我俩之间已经萌发出一丝年轻人不可避免的朦胧情感,但是在需要面对现实的时候,我们竟然都选择了共同的理智,努力回避着相互之间的好感......
那天舞会结束前的最后一支舞曲,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友谊地久天长》。我和芊樱轻轻搂在一起,慢慢地踱着随心所欲的舞步。我脑海里闪现出《魂断蓝桥》的那段经典场面,心念一动,正准备低声跟芊樱说出来。舞场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难道这也会有同样的剧本吗......我疑惑地抬头环顾四周,只见身边的一对对舞伴们全部变了舞姿,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样搂抱着,脸贴着脸,沉浸在那曲凄美悠远的天籁之音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贴面舞”吗......
芊樱抬头含羞看了我一眼,眼波流动带着羞赧,粉红的脸蛋几乎要渗出水来一般。在我一脸的困惑中,主动抬起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将自己粉嫩的玉脸贴上了我的脸颊,瞬间我也大着胆子双手颤巍巍轻搂住了芊樱的纤腰。这时我只觉得我的脸在发烫,心无旁骛,本能地随着音乐的节奏原地踱着步。脑海里反复呈现着《魂断蓝桥》里舞曲奏响时男女主人翁随之曼舞,一根根蜡烛被熄灭直至舞伴眼里只存彼此的镜头。那瞬间我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泡在音乐的波浪中荡漾,那股子的松弛竟然让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我是从那一天开始,每当一个人静静地听那首《友谊地久天长》时,就总会觉得心是软绵绵空落落的,因为伴随着的回忆很甜美很难受......
你的脸好烫啊,心跳得我都听到了,怎么会那么紧张?
我还从没跳过这种舞,舞伴还是一位漂亮的陌生小姐?
你们广州学校没有跳“两步”吗?那么开放的广州不可能吧?
其实广州在文化方面是一座特别保守传统的城市。整个广州的高校舞会,没有这样跳“慢四”舞曲的,就是情侣也不好意思在公开场合表现得这么亲密。
这里叫“两步”,到这个节奏的舞曲一般都可以这么跳,认识不认识的都一样。跳舞的人自己心里别多想就没问题,况且这也要两人愿意才行的呀。
你会不会经常和不熟的男生跳“两步呢”?
其实我很喜欢参加舞会,可这舞与舞伴过于亲近,没有好感的话就会特别别扭不舒服,所以听到这种音乐,我就避到外圈,以免尴尬。
哦——
......
我不记得我俩当时有没有过这样的对话,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如果没有过这段的对话,后来怎么又有了这段清晰记忆?
当时芊樱在我耳边吹气如兰,清雅袭人的芳香沁入我的鼻中,已经永久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每当我回味起那馥香,甚至我还能闪现出当时芊樱那浓密柔顺的秀发遮掩着双耳,小半没被刘海遮挡住的光亮额头和两鬓秀发上沁出的细汗,还有那娇羞带嗔气急的模样......
记得当时我还很好奇地问芊樱《友谊地久天长》这首歌词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听得懂又不知道什么意思。芊樱笑嘻嘻地告诉我,曾经她也这样问过她妈妈,她妈妈解释这是用苏格兰的盖尔语写的词,就理解成苏格兰的一种方言吧。那个年代没有互联网,没有百度谷歌,所以资讯的获取,除了临时到图书馆查资料就要靠平时大量的积累,毕竟知心姐姐和《十万个为什么》涉及的知识还是以平常的生活百科为主。
舞会结束后,舞场的灯开得透亮。我和芊樱这才有机会看清楚对方的模样,记得当时对眼的一瞬,彼此都有一些不好意思,但也能感觉得到眼神里都有一点点的满意。虽然在刺目的小太阳灯下人们的肤色或者轮廓会有一些不同,但起码不会有传说中的那种“见光死”的扫兴。其实我至今都抱有一个概念,就是所谓的“二八无丑女”,青春的亮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欣赏,而健康与活力才是美好的主要组成。
虽然感觉到芊樱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仍然以“绅士风度”为借口,执意把她送到宿舍的楼下,沿路我俩没忍心打破暧昧的沉默,芊樱始终躲在我的阴影里。
我强作很利索地说了一声“拜拜”,就转头回走。边走边默念着1...2...3...心里的遗憾也慢慢增加,突然一声“等一下!”在脑后响起,我仿佛听到了最美最动听的声音一般舒服,心里轻轻喊了一声“YES!”,回过头装出一副有点懵懂的模样。
芊樱一直站在原地,带着会意的微笑看着我在造作。我突然有一种玩把戏被识破的尴尬。幸好芊樱很大度地看破不说破,给我留了面子。
“明天周日有空的话带你逛市区吧。”芊樱很大方地主动邀请,见我面露喜色,就接着说道,“明天早上七点西门那个巴士站见。”
“这么早?”我有点吃惊,难得的周日睡不了懒觉,心里怪不舍的。
“我带你玩,就得听我的。对了,不用去食堂吃早餐了。”芊樱很干脆地吩咐,不容我多说。不少来回进出宿舍的女生应该认识芊樱,从她们之间异样对视的眼神中,我感觉得到芊樱不想别人有什么误会。于是我也很懂事地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不苟言笑地听着,芊樱对于我的会意也很满意,交代完了,很小声地一句“拜拜,早点休息!”转身进入了宿舍楼。我头皮有点发木,站了一会才缓过劲,转身回去了。这时的耳边似乎听到了宿舍楼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子喧闹声。唉,五百只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