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经历过数次雪夜,或是在生着炉火的屋子里听管家讲故事,或是在黑暗中寻听着马蹄,等待许佐许斐星的归来,亦或是她独自一人在睡梦中,冥想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
但从未有哪一次的雪夜比得上今晚这样贴切,她的身体被完全包裹在积雪中,分不清是冰冷还是温暖,只在一阵刺骨的僵冷之后,她仿佛感觉到了积雪中的温度,逐渐,她便开始贪恋这温度,身体沉浸其中不愿动弹。
她感觉自己做着很长的梦,可怕与美好相交错,却怎么也寻不到许斐星的身影。她感觉自己走了很长的路,走至一处悬崖。
雪儿看到很多人在往下跳,仿佛悬崖下有什么东西是可期的。她跟着走上前,却被两个有形无身的影子拦了下,一黑一白,正看着她,虽然他们并没有五官。
“回去吧孩子,你来这没有意义。”
黑影对她说话,又在她身边飘了一圈。
“这是哪?”
“阴阳间的交界,从这跳下去就到阴间了。”
“那你们看见我哥哥了么,叫许斐星,在竺安城战亡了。”
“当然见的,许将军已经过去了。”
雪儿听了眼前一亮,冲那两个人影笑了笑,就同她往日一样恬淡。
“那我去找他。”说着便要向悬崖处跑去。
“得了吧小姑娘,你过去干嘛啊?你哥哥那是大将军,有名有份的,过了那奈何桥就有大户人家等着他去投胎,可你是什么啊?你知道你爹娘是谁吗?你姓什么你知道吗?还是在阳间谁娶你为妻了?”
雪儿被白影问得哑口无言,她在那怔怔站住,不知所措。
“那我,不能过去么?”
“能过去,不过过去了你也找不到许将军,你更投不了胎,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而且就你这小身板,等着被其他厉鬼欺负吧,没人救你。”
白影轻轻笑了一声,飘到她身后撩了撩她那被人削碎的头发。
“这是在阳间被欺负了想不开了?可阳间你还有机会翻身,阴间就永无天日了。我们劝你还是回去吧,许将军已经去投下一胎了,运气好的话,兴许你嫁个大户人家,未来你儿子或者女婿可能就是他的转世,也算是你们再次相见了呢。”
白影又笑了起来,扇来一阵风,将雪儿不停向后推。
“回去吧回去吧,阴间的折磨你更受不起,快走吧。”
黑影也一挥衣袖,一阵巨风将她推向远方。
“你戏演得真不错。”黑影嘲讽道。
“彼此彼此。”白影停顿了片刻,又问:“这么骗她真的好么,她明明可以过去找许将军,免得将军等上一千年了。”
“是许将军这么嘱托我们的,我们照办就是。人间事,我们不要过问太多。”
白影叹了口气。
“走吧,这种事日后还是少管,我们是鬼,不是人。”
黑影扬长而去,白影望着远处的阳间又注视了良久,才随之离去。
大雪仍然漫天的下,没过世间所有的浮华颜色,没过雪儿的身体,她的头发,和脸上的伤疤。
也不知何时她的意识变得清醒,她能清晰的分辨出梦境与现实。她知道刚才的黑白人影是梦,是许斐星托的梦。可是她独自一人在蓝韵的遭遇许斐星看不到吗?雪儿的脑海寻思着,是不是她肮脏的身体在阴间也洗不干净,所以许斐星不愿意再接受她?是不是阴间那孤魂野鬼中,总有与许斐星一见相倾,可共赴轮回的,那他何须挂念阳间的自己,何须去张望阴阳两界呢?不然他为何没有再出现于自己的梦里,为何在她濒临之际还要派人推开自己,为何在她受尽侮辱之后还不肯将自己带走?
雪儿感到一股温热从眼中滚落,又似乎被谁温柔的拂去,但她无力睁眼去看究竟。
“啧啧啧,这又是谁家的男人偷了腥,独让这姑娘遭了劫……”
一双白嫩精巧的双手扫开雪儿身上的积雪,凑近灯笼看着她右脸未结痂的伤口,脓血红肿了大半边面颊,那女子下意识触了触自己大致相同的位置上,已愈合却永远抹不去的刀疤。她思忖了片刻,把雪儿扶起来,又拨弄了几下她残碎的头发,掠去浮雪,一旁的车夫把雪儿抱上车,向蓝韵城的繁饶之地驶去。
———————
颜兮是这寻花问柳之地最为出名的女子,松月阁的女掌柜,手里牵着形形色色的风流韵事。蜂腰辗转夜难眠,金步微摇世无双。本是生得绝艳之资,而脸上的刀疤却没人知晓其中的缘由。有人说那是为弥合她太过美艳,近乎于妖,但久而久之,颜兮并没有因那道疤痕而流于冷落,反而成为她的优势,让那些贵族公子慕名而来,寻一番别样的风趣。
此时,她一席轻纱遮体,在蒸腾的浴房忙活着。她先是给雪儿清洗了一番,又为她处理了伤口,敷上药水。雪儿的身体僵冷得不见一丝血色,她便不时往浴盆里添着热水,直到雪儿微微苏醒有了知觉,才扶她出水,替她擦拭换衣,安顿她在床上睡下。待这一系列事情下来,夜已过半,她斜靠在她朱雀双戏的丝绒榻椅上,轻眺了一眼门外灯火照耀下的人影,露出一脸不耐。
“进来吧,大深夜的也只有你不怕打扰别人了。”
齐九笙推门而进,腰间的玉佩在白衣下若隐若现。
“怎么,该不会是我捡着个妹妹,也让你的探子给盯上了?”
颜兮闭着眼侧躺着身,形成一道起伏又流畅的线条,烛火之下,敞露在外的玉腿泛着光泽。
“这姑娘你留不得,她牵扯的人事,仅在你之下了。”
齐九笙坐到颜兮身旁,手指拂过她纤长的腿。
颜兮并不理睬,只对他轻蔑一笑,“那又有何留不得,这可不是你们宫中,怕什么是非?”
“不怕她有是非,怕她给你徒惹些是非,到时候你这松月楼就别想清净了。”
齐九笙的手拂在颜兮的腰间,隔着纱,他手心的温度沁润着颜兮的小腹,让她好生享受着,朦胧见有了些倦意。
“你倒是说说看,她都与谁有着瓜葛?”
齐九笙将近来的事一一列述,颜兮听罢冷冷笑过,拨开他的手起了身,走至床前坐下,见雪儿睡得正熟,心里反倒生出隐隐痛意。
“分明是你们男人生出来的事,让个姑娘家替你们受着,倒好意思!这妹妹谁如今也别想带走,只留在我这,告诉你的那些公子军医们,若惦念着,就带足了黄金过来,从今往后,可没有白嫖的事了。”
说着,颜兮替她掖了掖被角,一向妩媚而决绝的眸子中闪过一缕柔意。
齐九笙心知颜兮的性子,无论是曾经身居花魁,还是现如今松月阁掌柜,都未曾看过谁的脸色。就是来客身居高位,只要她颜兮看不顺眼,依旧抛之冷眼,让人自讨没趣。而她越是不驯,越是冰冷,那慕名而来的贵公子就越想会她一会,不惜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于是她的松月阁,骤然成为了蓝韵城的浮华盛地。
现如今,颜兮想身退花柳,只专心经营她的生意,自然需要有人顶替她的花魁,充她的门面。说来也巧,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又大雪倾斜,她独在那一刻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番,便觉有人被埋在雪里。见雪儿面目精致,肌肤莹透几乎与皑雪融为一体,虽被人割伤了脸,削散了头发,但这样反倒会惹得男人的怜惜。颜兮深知这一点,她脸上的刀疤就为她招揽了太多的客人,于是她断然把雪儿救下。
齐九笙说不动她,心中暗恼。但他随即转念一想,也许把雪儿留下,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将容沚引到这里,可以多少绕开一些墨殷的阻碍,也不至直接将人送到容沚手中,得罪了陆子辰。想到这,齐九笙的面容又明朗起来。
“既你心意已决,那就把她留着给你做摇钱树吧。你也耐点性子,这姑娘以前也是将军府的小姐,不是上来就能为你心甘情愿招揽生意的。”
齐九笙伸手挑了挑颜兮的下颚,让她心生反感,一手重重打开他,皱着眉嗔怒道:“用不着你来教导我!”
齐九笙无奈笑笑,恭身一礼,“是是是,姑娘早些休息,打扰了。”
颜兮见他又开始装模作样,随即打发道:“行了,没事就赶紧走吧,别在我这占地方。”
齐九笙并不恼,他勾了勾唇角,略过他少有的一丝柔意,但颜兮并没有注意到,她推开门站在门口,无神地看着他。
“最近墨将军可常来?”
齐九笙临走前又抛出来一句话,完全消磨了颜兮的耐性。
“你滚不滚。”颜兮的脸色变得阴沉,白玉般的手指死死掐住门檐。
“反应这么大可不是什么好事。”齐九笙也收回刚才的笑意,眼眸冰冷下来。
“你非要牵扯这么多人?他并不知情啊!”颜兮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丝丝慌乱与恐惧。
齐九笙听罢冷哼道:“他不知情?那可真是天底下的笑话!”
他一拂衣袖,白衣翩翩,笔直修长的身影在黑夜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