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市火车站位于市中心,毗邻白塔寺,建于几十年前。火车这种交通运输工具,兴起于五十年前,是秦帝国皇家科学院一位毫无名气的助理研究员发明的,当时被众多科学院的专家嘲笑,这个丑陋的庞然大物,会有什么用?跑得没有马车快,还要铺设轨道,投资巨大,后期维护费用高昂,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那位助理研究员终其一生也没有等到火车的实用,默默无闻死去,在他死后三十多年,时任皇家科学院院长的大学士沈阔,极力推崇火车。
当时神宗皇帝推行新政,力主革新,大学士沈阔是改革派先锋,而火车作为经济改革的重要措施,登上历史舞台。
由于投资巨大,官府无力承担,便与民间合资,官府出土地,民间出资金,后期维护及收益均归民间资本方负责,三十年期限后,收归官府所有,采用租赁经营方式出租给运营管理方,官府收取租金。
这是一场举国狂欢。传统的官商力量对此事嗤之以鼻,开玩笑,几十年的投资回收期,傻子才会干。可民间力量却趋之若鹜,这是历史首次,他们取得与官府平等的地位,不是居高临下的命令,而是平起平坐的合作。
民间资本爆发出今人瞠目结舌的力量,铁路建设全面铺开,随之而来的是各个相邻领域的跟进,在平等较量中,民间资本完胜。
直到此时,官商力量才如梦初醒,大声疾呼,此乃动摇国本,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神宗皇帝承受了莫大压力,坚持推行新政,新旧势力激烈交锋,导致当年帝国政局无比动荡。
最终还是革新派在皇帝的支持下占据上风,帝国经济迅速繁荣,国力大增,史称新政春天。
可惜,神宗皇帝英年早逝,于新政推行后八年驾崩,幼子仁宗继位,太后临朝听政,第一道圣旨便是废除新政,全面恢复祖制。
民间经营的铁路全部无偿收归国有,再交给官商经营。
自此,秦帝国新兴资产阶级遭受重创,直到如今也没恢复元气。
而交由官商经营的铁路,则迅速亏损,几年间便由香饽饽变成烫手山芋。
泉州的铁路及火车站,便是这时修建的。由于泉州水运发达,所以并未列入新政的首批建设名单,甚至连第二批都可能上不去。
新政废除后,有官商觉得有利可图,便在泉州动工修建铁路,勉强竣工,已是后继无力,好在此时技术已经相对成熟,质量有一定保证,而且泉州确实也需要陆路运输力量的补充,于是,泉州官府接手运营,才使得铁路和火车站得以保存。
多年过去,泉州线是帝国为数不多还能正常运营的铁路线路之一。
繁荣必定伴随黑暗,火车站自然成为泉州最繁华也最黑乱的地区,再加上官府的暗地纵容与支持,火车站地区俨然成为泉州的法外之地。
在这里,律法行不通,执行的是黑暗世界自己的规则。
赵贵独自行走在火车站拥挤的人流中,注意观察着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这个繁华又畸形的世界。
一个瘦弱的男人,胳膊上搭着件衣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眼睛死盯着衣兜包裹,那是个扒手,属于快手帮,他周围游离着几个人,那是转移脏物或必要时解围的。
站前广场南侧,一排排的人力车颇有气势,几个汉子斜眼看着扒手,眼神中满是鄙夷,人力车夫自认为白道正经行业,例来瞧不起小偷小摸,靠力气吃饭,清白。不过,他们都下意识忘记将肥羊拉到僻静处洗劫一空的事情。
广场北面是车马行的地盘,运货雇车,找苦力装卸货,那算找对了地方。要说火车站最清白的,恐怕就是车马行了。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货交给他们,出不了差子。可也就是这帮老实人,最不好惹。抱团,争斗下死手,不死不休。周围的势力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这帮憨货。
洪畴不信邪,所以,他就要来火车站和车马行掰掰腕子。
赵贵牙疼的看着车马行出出进进的精壮汉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可他真心不愿意正面死磕。
自从他投了洪帮,洪畴也没安排给他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让他在火车站附近熟悉熟悉。
熟悉什么?
那还用问!
熟悉怎么抢地盘呗!
地下世界有地下世界的规矩,而且说到底,还是要服从背后大人们的规矩,不能破坏市场,不能耽搁大人们赚钱。
其他的,懒得管你。
所以,抢地盘也有学问,不可以随便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只会耍横不要命,那就一定没命。
赵贵连着转了好几天,弄得快手帮还以为来了外地过江龙,结果发现这傻子每天只是闲逛,也就不搭理他了。
明天广场估计就要封闭,准备乡饮典礼。广场边上已经堆了不少材料工具。
火车站内汽笛轰鸣,浓浓的黑烟由远及近,是一辆货运火车,赵贵对运行时刻表还不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来的车,运的什么货物。
站外各路人马都来了精神,火车一到,生意上门。
闹哄哄中,一阵争吵声引起赵贵注意。
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人正在大声争执,一方是个摆摊的小贩,另一方是个穿着学生装的十七八岁青年。
小贩摆摊卖金石古董,一块深色的厚实土布上摆满残破的龟甲骨片,锈迹古钱,还有几本缺皮少页的书籍。这样的摊贩在火车站周围不在少数,这块区域中除了车马行、快手帮、人力车行等大帮派外,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跑单帮混饭吃的人数不胜数。
当地人都知道,火车站的东西不能买,火车站的饭食不能吃,那是专骗外地人的。
一碗饭加一盘子黑乎乎不知道什么鬼的菜,要你十块钱你敢信么?
你还别争,闹起来更没好果子吃,讹得你倾家荡产,光屁股滚蛋。
摆摊同样,除非你不沾边,沾边就得脱层皮。
摊贩是个干巴巴的男人,像根晒干的豆角,此刻口沫横飞的叫嚷:“不买?你摸了我的货就得买!我这都是什么你知道么?古董!懂不懂?那是随便能摸的么?大家看看,上千年的龟甲,被他摸出裂缝,我还怎么卖?小子我告诉你,今天没有一百,你别想走出火车站!”
学生装青年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争辩道:“那裂纹以前就有,根本不是我摸的,你讹人!再说,你这都是假货,根本不值钱,一块钱能买一大堆。”
摊贩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假货!我老王摆摊十几年,一件假货没卖过。小子,别废话,给不给钱,不给咱就见官,到官府去说理去。”
周围看热闹的纷纷起哄:学生欺负人了!
不买揍他!
白读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起哄的都是周围混社会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都互相帮衬,江湖靠朋友嘛!
青年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们欺负人!我就是摸了一下,我不会买的!”
摊贩更加猖狂,拉着青年胳膊,吼道:“见官,不买就见官……”
赵贵上前,一把推开摊贩,回手扇了青年一个大脑勺子,笑道:“狗蛋,你个家伙不在学堂好好读书,跑这来瞎逛什么?”
青年有点怕赵贵,强自嘴硬道:“我叫孙鉴,不叫狗蛋。”
赵贵一瞪眼:“你娘叫你狗蛋,怎么到我这就成孙鉴了?不行,就是狗蛋,换别的蛋都不成。”
旁边卖古董的摊贩不干了,有人搅和他生意,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跳着脚大骂:“哪来的孙子,在站前广场管闲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古董王是好欺负的么?”
赵贵和孙鉴说说笑笑,扭脸便冷若冰霜,盯着摊贩,皮笑肉不笑道:“你再说一遍?”
摊贩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干他这行,识人最为重要,什么人可以骗,哪些人惹不得,那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马虎不得。
赵贵从小混到大,自有一股子江湖气,明显不好惹。不过毕竟年纪小,还是达不到虎躯一震,群敌臣服的境界。
摊贩虽有点胆怯,却不甘心放弃到手的买卖,强撑喊道:“他碰坏我的东西,要赔,不然,见官!”
赵贵扯住摊贩脖领子,向外就走:“见官,必须见官,谁不见谁是王八!”
摊贩瘦小枯干,被扯得连滚带爬,杀猪似的嚎叫:“放手,快放手!你想干什么?救命!”
赵贵用力摔出,摊贩滚出几米远,摔倒在地。
“再废一句话,我打断你两条腿!滚!”
摊贩脸也破皮了,衣服扯开个大口子,几步蹿出去十来米,回头大骂:“小子你有种别走,爷爷我叫人来,你别走!”
赵贵气乐了,作势上前,摊贩吓得掉头就跑。周围起哄的人帮腔行,真要动手,那是万万不行的,哄笑着散开,纷纷议论古董王今天倒了大霉。
快手帮几个人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更远处车马行和人力车行根本就没注意到这边的事,这种小打小闹,在站前广场这片深海里,连朵浪花都算不上。
赵贵扯着孙鉴离开,数落着他:“你说你,好好的书不读,大白天跑火车站胡混,咱泥塘巷出个读书人容易?你爹孙瘸子要是知道,非得气得两条腿都瘸喽不可。”
孙鉴不满道:“叫孙伯伯,孙瘸子是你能叫的?”
赵贵笑道:“长能耐了小子,敢教训你贵哥了,刚才要不是我,你等着倒霉吧!”
两人来到离出站口不远的地方,刚到的货车货主正在安排卸货,各方人马围拢上来抢生意,异常热闹。
孙鉴扭头张望着古董摊贩的方向,发现古董王已经没影了,无奈道:“你搅了我的好事,还洋洋得意什么?”
赵贵不乐意:“你小子找揍是不是?我好心救你,你倒怪起我来。火车站的东西能随便碰么?我看你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孙鉴摊开手,道:“我虽然不在街面上混,但还能不知道火车站是个什么地方?那个卖假古董的小贩,摊子上是有真东西的,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罢了。你能上去说要买,这帮人,鬼精鬼精的,立刻就能反应过来,那得花多少钱?所以我才假装被讹,争执一会,最后掏点钱,从他摊子上拿几样东西走,他是讹人,价格绝对不会高,就那样东西,转手能赚几十倍!现在好了,我还得另外想辙。”
赵贵听得一愣一愣的,挠着脑袋道:“真的假的,你还懂古玩?怎么跟说书讲故事似的!”
孙鉴瞪了他一眼,不过知道对方是好心,而且从小没少挨欺负,多少有点心理阴影,也不大敢过分怪罪。
赵贵尴尬的笑道:“这事闹的,嘿嘿嘿,不知者不罪,我可没你们文化人那么多弯弯肠子,这样,我想办法帮你把真古董弄到手,算我给你赔不是,成不?”
孙鉴点头:“那敢情好,家师喜好金石之道,这东西也是我弄来孝敬他老人家的。对了,你在火车站干什么呢?”
赵贵此时对这个打小被他欺负的狗蛋,已经有了些新印象,便将自己的事情大概介绍一下。
两人信步向广场外走去,孙鉴思索片刻,道:“赵贵,我问你,你们建立帮派,争来争去,打生打死的为了什么?”
赵贵看傻子般看着他,道:“为什么?为钱呗,还能为什么?”
孙鉴用手划拉一圈,将整个广场包括进来,道:“广场就这么大,生意就这么多,抢来又有什么意思?”
赵贵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孙鉴认真道:“我问你,咱们泉州什么最多最出名?”
赵贵继续挠头:“最多最出名?什么啊?”
孙鉴恨铁不成钢:“纺织品啊!泉州纺织业,别说国内,甚至在汉、唐帝国也是鼎鼎大名。守着这么个下金蛋的母鸡,你们还争什么站前广场车马行生意,眼界太窄了!”
赵贵来了兴趣,“继续说。”
孙鉴也兴奋起来,蹲在地上,用石子划拉着:“这是泉州,,位于帝国西南,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你贩一批货,首选是这里,西北方向的雾隐山脉,雾隐山脉是帝国重要的木料、药材、山珍产地,不过山区难行,交通不便。雾隐山脉附近多是村落,只要吃得苦,以物易物,不愁换不到好东西。你们帮派里多得是苦出身的精壮汉子,适合干这个,连护卫都省了。等你获得第一桶金,再把生意向其他方向扩展,帝国十七道,市县无数,但多数地区交通条件都不佳,较为封闭,而且路途也不安全,但这些对你们都不是问题,反正混帮派就是玩命,有更赚钱的行当,为什么窝在这抢什么劳什子站前广场?”
赵贵眼睛雪亮,思索道:“法子是好法子,不过投资有点大,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孙鉴拍拍手:“为什么推荐雾隐山脉,那里相对落后贫穷,你就备过时滞销的货物,价格低,换回来的都是宝贝,你还想空手套白狼,不出本钱,哪有那种好事。”
赵贵豁然开朗,重要的不是孙鉴的主意,而是忽然有人将他的目光从眼前拉向远方,山高水长,天宽地阔,那些平时不会出现的词汇,远方,帝国,商业,利润,突然从一个熟悉的人口中说出,让他有种豪情万丈却又自惭渺小的复杂感觉。
两人又聊了一会,赵贵感叹,孙鉴肚子里确实有货,对地理、经济、人文都颇有见地。
分开时,赵贵承诺将古董摊贩手中的真货弄到手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