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货船返回了小镇。对于两人来说,这趟稍显漫长的旅途,除了各自身边多了一个朋友,并无太大变化。摇摇欲坠的夜晚,没有躲过一个,失落的喧宾夺主,也成了常态。视野尽头的那片荒滩,像是一出沉默的闹剧,见证着两位主角的归来。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干什么?回府继续做我的少爷呗,家里人的一顿臭骂肯定是少不了的。”
“如果是现在,我应该可以陪父亲出海了吧,两年不见了,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不过我肯定也是少不了的。说到底啊,当初还真不知道该怪谁啊?”
“我想,或许问题没那么严重。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到一个地方,船长都会抽空去邮局寄两封信。”
“有时在海上,夜里船长屋里的灯还亮着,我想去看看他在干嘛,发现他在写什么东西,我要是走过去,他总会故意遮起来,当时我就觉得挺奇怪的。”
“有回我跟踪他到邮局,趁他离开后信还放在柜台上,偷偷溜过去瞄了眼,发现两封信的寄送地址,都是我们那个地方,这就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啊,真的没想到。”
“船长可能是想到了自己之前的经历吧,不希望我们再次重蹈覆辙,所以在暗中帮了我们。”
“最开始他接纳我们上船,没有赶我们走,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吧。”
两人转过身去,船长还是老样子,悠闲地倚坐在甲板前端,吹着海风,灌口酒,像块晒饱了太阳的礁石,渗不进一滴海水。上了年纪的人,离家久了,见多了酒馆里的意气风发,码头前的三言两语,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忘了,管他呢。故乡还是什么?海浪涌向沙滩,林间不绝回响。
下了船,站在出货口附近,等了很久,也没见到船长。
“请问一下,船长哪里去了啊,之前还在甲板上看到的。”
“你说船长啊,登岸前他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去船舱里睡觉了,可能是昨天喝了一夜的酒,现在还没醒呢吧。”
“这样啊,本来想和船长打声招呼再走的,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没事的,反正我们还得在镇上呆一周呢,到时候你有空再来找船长也是可以的,你们俩就先回去吧,和家人团聚要紧。”
“欸,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再说了,你也知道船长的脾气,在他睡着时把他给吵醒,脸色难看得狠呢。”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先离开了,等船长醒了,还麻烦你帮我们和船长打声招呼。这两年里,也承蒙你的照顾了,非常感谢!”
“欸哪里,没事的,我会转达的,一路走好啊。”
“再见。”
两人出了港口,距离停靠在岸边的货船越来越远,在海上四处漂泊的日子,就此告一段落。
“船长,都到这了,怎么不见他们一面呢?”
“欸,这酒不行啊。。啥感觉也没有,哪个家伙。。去买的,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我,我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我要。。。”断断续续打着饱嗝的船长,嘴里含混不清地直嘟哝,没有理会船员,踉踉跄跄地靠着船壁,摸回了卧室。
“欸,船长也真是。”
港口到小镇正门的这条路,并不长,走路大概十几分钟,足以在河川夏祭的时间里,绕着所有的街铺小摊跑上两圈,烟花还没有落幕,手上已经多了串苹果糖,嘴角的章鱼烧油渍还没有擦干净。这条路也可以很长,颠颠簸簸,周围有时空无一人,郁闷到自言自语,有时人流如潮,恍惚到毫无头绪。无论如何,这条路总算是走完了,两个人,两年。
“真是不敢想象啊,现在我居然会这样和你说话,要是放在之前,还以为听到什么鬼故事了呢。”
“哈哈哈哈,彼此彼此吧,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坏啊。”
“虽然有时候你那贵族少爷的德性,还是让我的拳头痒痒的,不过,看在你能活到今天的份上,恭喜你。”
“至少也不算空手而归吧,毕竟,她最初的愿望,现在被我们实现了啊,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应该也会很开兴的吧。”
“欸你别说了,搞得我又痒痒的了。反正还住在一起呢,以后日子也长,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回来了。”
“是啊,所以说,再见吧。”
“再见,有空来找我啊,上回还没结束呢。”
“一定。”
送走了男孩,回过神来,镇前门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人。样貌与往日无异,只是并未穿着家中女侍的制服,鬓发的样式也变了,脚上的平底木屐也是手制,手肘上挎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块蓝布。一脸庄严肃穆的样子,周围的气温好像都降了几度。
“大姐!你怎么知道我回来啊?”
“我再不来接你,恐怕你就得死在海上了吧?”
“好了大姐,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你先别生气了,好嘛。”
“还多亏了你那个有良心的船长啊,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信,告知你的行踪和近况,不然啊,我连死了的心都有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孩子。”
“对不起啊,大姐,我真的知道错了,船长他人真的很不错的,两年里一直都很照顾我们俩,之后我要亲自去感谢他呢。”
“你确实要好好感谢人家啊,要是碰上个什么财迷心窍的东西,早把你给卖了,还能留你到今天?到时候啊,你一定得叫上我,我也要好好地向人家赔礼道谢!”
“我知道了,到时候啊一定会叫上你的。欸对了,你怎么这身打扮啊,我妈呢,她最近怎么样?”
“你还知道你妈啊,你个兔崽子。过来!跟我去个地方。”
“哪里啊,不先回家嘛?”
“到了你就知道了。”
郊外的宫尾社,专门负责安葬祭祀当地有名望地位的人物及其家属,早些年祖母去世时,少年曾经来过这里一次。
“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两个月。就在你被老爷关禁闭的那段时间里,夫人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了,本来想着等你出来以后,和你商量下之后的事情,谁知道你刚出来就没人影了,一走还就是两年,夫人她啊,肯定是等不到了。”
“之前不是一直在吃药嘛,怎么病情怎么突然就恶化了,是不是我父亲他又做了什么。”
“这件事和老爷真的没什么关系,每个月的例钱都是按时发放的。少爷还记得那只陪着你的猫嘛,当时夫人看你没什么食欲,整天状态都很差,就用平时省下准备用来买药的钱,给你买了那只猫。为了让你不受老爷的责罚,这件事就一直瞒着,结果没钱去买药,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就这样病倒了。”
“那只猫呢,现在在哪啊?”
“你逃出去之后,那只猫也一直追在你后面。结果你人没回来,猫却回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在了家门口。本来我们都知道那只猫已经怀孕了,在它死后,我们剖开了它的肚子,发现里面已经没有小猫了,估计是它知道自己寿命将至,以后也没有能力再去照顾孩子,就把它生在了其他有人的地方吧,即使是这样,也不愿生在那个家里,真是可悲啊。”
“那它后来埋在哪里啊?”
“夫人去世以后,我就把他们埋到了一起,同样都是做母亲的命啊。猫也是通人性的,死前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应该会很寂寞吧,所以,希望他们在地下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吧。”
“这样啊。大姐,你现在住在哪啊,我母亲去世后,那个家里恐怕也容不下你吧。”
“你大姐我啊,也不是要人可怜的寄生虫,养活自己的本事还是有的。夫人去世后,我就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周围有一小块田,虽然不比你家那条件,平时也辛苦点,不过也够我生活开销了,日子也还算安稳。”
“我不想回去了,我能和你住在一起嘛。”
“少爷你这开得什么玩笑啊,毕竟我只是你母亲生前的女侍,家里的一个普通仆人罢了,怎么可能委屈你来陪我住呢?要是你父亲知道了,可得把我赶出这个镇子了。”
“现在母亲也走了,唯一和我亲近的,也只有你了,从小到大,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不是嘛?父母在的时候,你在旁边护着我,父母不在的时候,你在旁边陪着我。现在我母亲走了,如果连你也走了,那我还回什么家啊,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那能叫家嘛,大姐。”
“欸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以为我就不想你嘛?你母亲走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以为我就不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我嘛?你知道当我得知你快要回来的消息,我是有多激动嘛,那阵子我天天都要去一趟港口,白天待到晚上,眼巴巴地望着有人在船上向我挥手打招呼啊。现在可好,你也终于回来了,心也总算安定了下来,你就以为我不想把你留在身边嘛,家里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嘛,大姐这一点你还不清楚嘛?”
“我知道啊。。。我知道。。我都知道啊。。”
“不过,老爷终究还是你的父亲,就算你之前再不满,也还是要回去看看他的,现在他啊,应该也还是想你的。”
“那我有空还能来看你嘛?我还想吃你做的红豆大福呢。两年没有吃到了,真的快想死我了。”
“好,好,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今天我就带了,你看这篮子里是什么?”
“哇,还真有欸!”
“不过暂时还不行,快,放上去,给夫人供上,然后就可以拿起来吃了,夫人很是想念你吃大福时的样子啊。”
“我知道了。”
“对了,这个给你,这是夫人临终前交代我转交给你的,你可千万要收好了,要是给弄没了,我可饶不了你。”
“我知道了,大姐,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当命根子一样护着的。”
望着少年狼吞虎咽啃着大福的样子,女侍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虽然可能是雪上加霜,但她还是要说。
“少爷啊,我知道你还是很讨厌老爷,不过待会儿,还是先去家里看看吧。”
“为什么这么赶啊,两年了都不见得他们急着找我,也不在意这一时半会儿的。”
“是啊,已经两年了,很多事情也都变了。比如说——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