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收拾妥当,在桌上摆开书本和稿纸,吉羊说:“我不认为出海寻找陆地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他们有可能会找到陆地。”吉羊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又在圆外圈了一圈,“你看,我们生活在地球上,而地球被一层大水的海洋覆盖,月亮绕着地球公转,在她的引力作用下,海水会向她的方向凸起,地球本身还有自转,所以这个凸起的海面会随着地球自转环球一周,而惯性产生的离心作用,又会在地球背着月亮的另一面甩出另一个海水的凸起——像这样,”吉羊边说边画着示意图,圆圆的地球被一层椭圆的水体所包裹,好像一颗煮熟鸡蛋的蛋黄和蛋清,两个相对的箭头表示蛋黄在蛋清内部不停旋转,蛋清的两个凸起的部位也相对地绕着蛋黄移动,“这样就产生一天两次的天文潮。根据先知牛顿的理论,两股被牵引出去的潮汐凸起——一个在月亮下方,另一个在地球的另一端——会以每小时1600千米的速度追赶月亮。上面这些,你能理解吗?”
岩瑾抿了抿嘴唇:“我尽量。你接着说吧。”
“好。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提出来。”吉羊说,“当月亮从我们头顶经过时,我们便能看到高潮出现。但显而易见,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比如今晚……”
岩瑾随着吉羊的目光望向窗外洁白的月,海面平静。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吉羊组织了一下语言,重新拿过一张旧作业纸,说:“根据波浪的推进理论,潮水是以波浪的形式前进的,”吉羊在旧作业本的背面画出波浪的形状,“——这是波峰,这是波谷——”他边指着图形边对岩头解释说,“可是我们的海洋太浅了,呃——这样吧,我先给你解释一下深水波和浅水波。这两个波峰或者波谷之间的距离叫作波长,如果水深大于波长,海浪经过的时候不触底,就是深水波;相反,如果水深小于波长,波浪经过的时候触底了,就是浅水波。你别看外面的海水好像深不见底,但是,天文引起的潮汐周期略大于12小时,波长达16000千米,水深必须达到21千米的时候才能保证它们不触底。但显然,我们的海底一定达不到这样的深度,它会截在这个位置——”吉羊在波浪线中间截了一道短横,“——所以所有的潮汐都是浅水波。我们见到的海浪都被大地拦截过了,没有达到它们完整的高度,所以我们才能活着,没有被巨浪拍碎。每天的涨潮落潮也总是会比前一天提前大概一小时,因为时钟是根据昼夜周期设计的,总是24小时,我们也总是要将钟和潮汐表对照起来看时间。
“你可能没听说过我爸,他以前是圣殿的教授,一直想做出一个比较理想的潮汐模型,但结果总是有偏差。所以,一定有额外的摩擦力在影响这个模型,我想海底的情况比我们知道得要复杂得多,所以我推测……我猜,有陆地阻挡在潮水前进的路上。”
“你推测的?不是你爸?”岩瑾迟疑地问。
吉羊略微窒了一下,他叹息一声,轻轻说:“很多东西他来不及告诉我……”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快要凝固了。
“不过,”吉羊深吸一口气,陡然提高了音量,“根据他留下来的数据,可以清楚地作出这个结论。”
“你……确定?”岩瑾犹豫地问。
“我不确定。”吉羊果断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正因为这样不确定,我才越来越相信,陆地是存在的。”
“不能确定……反而相信它存在?”岩瑾愈发不解。
“但我能确定大水之下并非气旋或涡流,那一定是比海水更粗糙的东西,多半是固体,或者至少也是非常粘稠的东西,比海水重得多。”吉羊说。“还有,你知道木星吧?那是一个纯气态的星体,上面有一个大红斑,那是一个至少持续了上千年的风暴中心。可是你看,我们每年都会遭遇很多次超级风暴的侵袭,但每一场风暴都通常不会持续超过一周的时间——就连奈何海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也就是说,大气层底部必然存在某种障碍物,在极大地削弱风力,这种能够拖垮风暴的庞然大物,最大的可能就是显露于海平面上的陆地。因此,多半是得到了陆地的庇佑,方舟才有机会在平静的海面上休养生息——虽然至今我们仍未找到陆地的踪迹。”
岩瑾怔怔地思考着,心潮澎湃。
“所以,出海寻找陆地并非没有意义的行为。只不过,”吉羊说,“至于他为什么这么仓促地独自出海?——我想一定有什么别的发现或契机,让他选择了冒险。”
岩瑾望向他。
吉羊接着说道:“我认识的长风叔叔,不是个做事欠考虑的人。或许他有一定的把握可以战胜奈何海的风暴。如果他是去自杀,应该至少会留下什么遗言做交代,他有吗?”
岩瑾呆了半晌,说:“没有。”
他的爸爸没有留下遗言。这曾经让他心如刀绞的不告而别,现在却暗暗鼓舞着岩瑾,让他渐渐高兴起来。
虽然岩瑾喜欢待在吉羊身边,但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持续。于是他先恢复了每天去上学。又过了两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便在晚上向学长告别,说明天要回家去了。
“好。”吉羊说。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对于儿子的归来,如烟采取的是冷眼漠视的态度。她冷着一张脸,不跟他说一句话。
岩瑾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态度。一直以来妈妈就是这样,三天两头莫名其妙就生气,一生气就好几天不说话,也不说人错在哪里,也不说该怎么改正。
“哟,你舍得回来啊?在别人家住得那么舒服,你回来干什么?”妹妹还是一如既往地冷言冷语,不断挖苦嘲讽他。
岩瑾早已习惯了。
但习惯并不代表他的伤痛就能减轻一点,就像晕船症,五百年了,人们还是经常吐啊吐的,给沼气池提供源源不断的酸液。盥洗室中普遍设置了可冲水的痰盂,比马桶位置高些,旁边还有扶手,方便人们日常呕吐使用。呕吐的感觉永远不会愉快,这是天性——人类与生俱来、血脉相连的天性,千年万年都不曾磨灭,才不会因为主观上的忽视或拒绝就消失不见。区区五百年,就以为人和老虎都不晕船了吗?
有一天,吉羊一进家门,就听见箱子里传来抽泣声。他叹了一口气,蹲下来隔着箱子问:“发生什么事了?”
岩瑾抽噎了一阵,说:“没事。”说罢他动静小了许多,却仍然在哭泣。他在箱子里待了一整夜,连听故事和睡觉,都躲在箱子里。
【大地在不在呢?
只在传说和猜测里吗?
安泰成了流浪的弃儿……】【注】
舷窗外的舱顶上,有人披着一身月光,抱着吉他,弹唱一首忧伤的歌。
【什么时候我能踏上
泰然安稳的故土,
像偎依在妈妈怀中,
从日落睡到日出……】
——
【注】大力士安泰,或安泰俄斯,大地母神盖亚的宝贝儿子,只要双脚踏在地上便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无穷的神力。赫拉克勒斯设法将他双脚离地举在空中,他便无力反抗被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