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愤愤地把手砸在键盘上。于凤南有点紧张了,质问他:
“许诺,不就是做题吗,控制好你的情绪!”
如果把学习比喻成弹钢琴,许诺现在面临的是如何调配好力量的问题。前一段时间,在于凤南的分析下,他把重心调到了课内,竞赛这一块无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在他们信息学的竞赛上,有网络的平台和排名,许多选手都喜欢在上面较量。这一段时间,许诺的排名滑了许多,而遥遥在上的就是陈谦一。许诺那天回来的脾气也来自于这里,如果真是水平能力不如人家也就算了,许诺不服气的是,明明是他投入不足,才让谦一抽空领先了去。于是,接下来的这些时间,趁着还有些空档,许诺一门心思投入到这方面,渐渐也缩小了差距。
于凤南看在眼里,心里略有些苦涩。有时,一个家长看得再清明,怕也是难以跳脱出整个局面。就拿许诺的情形来说,虽然和陈谦一资质相当,但由于初中学校的氛围和师资支持不同,两人后期的发展也就呈现了不同的趋势。这一点,虽然在小升初时,她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等到真正面对这差距,还是觉得有些不能接受的酸意。不过,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在孩子面前流露出这些妒忌和负面的情绪,她收拾好心情,继续劝说他:
“比赛么,输输赢赢总有的,你落后也是暂时的,不用这么介意。”
许诺蹙起眉,争辩道:
“我不是指这个!要是正大光明比也就算了,我愿堵服输。可是你看,这个网站的排名,谦一分明作弊了嘛!”
他跟于凤南解释,这是个培训机构的网站,只要在这上面打比赛,就会有排名。前几天,许诺奋发图强,把排名拉近到跟陈谦一不相上下。可是今天一打开页面,他傻眼了,陈谦一居然遥遥领先。许诺仔细一分析就明白,陈谦一是用了作弊软件,刷大量的水题让排名迅速上升。
“这至于吗,就是个小网站的排名?”于凤南疑惑地问。
“所以说嘛,陈谦一是不是疯了,这样的第一也要抢?”许诺气呼呼地说。“听说在秋实中学就是这样,谁领了先,就是出头鸟,大家疯了似的围攻他,想办法把他拉下来!”
“妈妈,你当时怎么没让我去秋实,如果有这么些时间和课程,我也能拿第一!”
于凤南哭笑不得地摆摆手。第一重要吗,说说很重要。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劝他。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本来良性竞争的学习,被一时间的输赢所困绑,问题是置身其中的孩子还不能理性分辨,也昏昏然像人质一样,被绑上战车轰轰前行。说到底,大家都没法非常理性,她早看出来了,陆英凡说说云淡风清,实际上,对于孩子的互争高低介意得很,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小升初时,因为不同的选择,就和她翻脸不认。也不能怪谁,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试图给许诺最好的培训,最好的规划,也就是为了他在将来能跑在前头,赢得头筹……
她不知该怎么扭转这种观念。
她更不敢想像未来。这些从小就被竞赛意识泡大,没拿到第一就视为失败的孩子们,一旦融入社会,会是什么样子?公平竞赛、良性循环,那没有问题。可是,如果你太耿耿于怀这样的第一,凡事都要出头,为了拿到第一不惜手段不惜名誉,人人都这样,这个世界会怎么样?会充斥着人人争利的残酷而可怕的局面吗?她试图去劝说许诺:
“不要一心只想着第一,你们学习知识,是为了探索的乐趣,而不是光拼一个输赢。不然的话,就太自私了。你想想看,人人都想着自己,这社会还能有的好吗?”
许诺停止了敲击键盘的手,转过头来看她,双眼亮晶晶。
“可是,前些日子你不是也这样教我的吗,作人要自私一点,保护好自己。”
于凤南的话当场被堵在喉咙口。能这样类比吗,前两天的情形和现在的情形?可是,不能类比吗?
那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了。于凤南下班略早了些,去接许诺。育蕾中学的路口很窄,于凤南去时已经没有停车位,她把车靠在路边,自己坐在车上等他。
其实,在许诺出来之前,她就注意到前面那个黑衣男人。他的样子和其他的家长有些格格不入,这是于凤南先注意到他的缘故。育蕾中学是民办初中,收费不菲,来这里上学的,多半是些家境优漏、父母也重视教育的人士,相对来讲衣着得体、谈吐文雅的人居多。而这个男士呢,首先是比较肥胖,脖子几乎有脑袋那么粗,头发是板寸头,眼珠子又大,就显得有些凶相出来。这个类型的男人,属于于凤南不要接触的,也有些畏惧的。他在把车停在路边后,就开始大不咧咧地打电话,口吐芬芳,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于凤南都能听到他粗门大嗓的粗俗话语。
放学了,育蕾中学的门口开始热闹起来。许诺来得迟了,弄得于凤南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她很担心停车的问题,虽然说,学校允许在接送学生期间临时停车,但这是有一定时限的,停得过长,也会被抄牌罚款。还好,临近半小时的尾巴,许诺总算出来了,扬扬手里的老年机:
“我在问科学老师问题,她刚好处理点事情走开了,我一直等着。等不到答案心焦啊。”
“那你可以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嘛。”
“一时间哪想到那么多。”许诺闷声说,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于凤南摇摇头,面对许诺的书呆子脾气,她虽说习惯了,每次经历也总还要说上两句。许诺前脚已经迈进车里,却停住了,半个身子探出。
“妈妈你看。”
他说的是前面的那对人。黑衣人一直等的那个人出来了,是个身形纤细的女孩儿。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孩儿和他争执起来,撑住车门不肯上车,黑衣人一直在拉着她的手臂,女孩往外扯衣服,这么远远的看,动作挺剧烈的。
“那是你同学吗?”于凤南漫不经心地问了声。
“是隔壁班的余蔓玲。真奇怪,以前都是她妈妈来接的,现在怎么换人了?”
许诺打算往那头走,于凤南一把扯住他:“你要做什么?”
“你没看到吗,蔓玲不打算跟他走?我得去帮帮她。”
“人家的家事,你管这么多做啥?再说了,你也不看看,人家那块头!”
许诺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车里,还在打量窗外。
“我还是不放心,这是她爸爸吗,看起来这么凶!”
于凤南再抬起眼来,女孩儿似乎哭了,一边哭一边指着黑衣人,隔着那么远于凤南都能看到那亮晶晶的泪痕,看来是有事。她想了一想,还是发动了车子离开了。许诺在后座窝下身子,叹了一口气。
“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自己管好自己要紧!”于凤南忍不住还是多嘴向许诺传授起人生经验。
这事她以为过去了。隔了好些日子,许诺有天欲言又止。
“妈妈你知道那个余蔓玲吗?她转学走了。我后来才知道,她父母那一段在闹离婚,那天我们碰到她,正巧是她爸来抢孩子,接走以后,把余蔓玲关了好些天不出来。这才转学去的。”
“妈妈你说那天我怎么就没冲上去呢?要是把她爸拦下了,这事情说不定就没了,余蔓玲还继续在这上学……”
于凤南站起身,走到许诺面前,看到他茫然若失的表情。她的心刺痛了一下。
那天,那个女孩子东张西望,那祈求的眼神,似乎又闪现在于凤南的眼前。那被囚禁的几天,对于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来说,该是多大的折磨?她不敢想像,那绝望到沉入深渊的稚嫩心灵里,仰望那一方淡蓝高远的天空,将是什么样酸涩又苦痛的滋味,宛如全世界都已经抛弃你,将你如一只孤零零的注脚一样遗忘在一尺见方的狭小空间……如果那天他们上前去,事情会不会有改变呢?也许,像她这样明哲保身的哲学,的确是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如果人人都这样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社会会是怎么样?充斥着众多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将是何等狭隘、庸俗、短视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社会。这些眼神明亮、肤色洁净、充满朝气的少年,必将会一步步地被同化,被迫接受,同流合污,再一步步地制造出更为污浊不堪的空气……想想都让人无法忍受。
那以后,许诺变得沉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