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
许诺他们在考完试后弄了个聚会,好好地发泄了一下。他们很早就跟家长说,迟些来接他们,半大不大的孩子,特别想争取这种纯粹的自由。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游荡,打电玩,最后,他们相聚在邬新异家里。他们彼此看看,都觉得有点奇特。似乎并没有好好利用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自由。自由就是躺在沙发上,扯屁打盹或者什么也不做吗?
邬新异给他们端来气泡汽水,他笨手笨脚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还打翻了一瓶色彩鲜艳的汽水。许诺问他:
“咦,你从前那个阿姨呢?”
邬新异的父母是拆迁户,光房子就赔有七套。他现在的房子,父母住在二楼,上面几层全是出租房。邬新异独自在这一间,没有人管,所以许诺他们最喜欢来这里相聚,因为没有人打扰。以前还有一个收拾卫生的杨阿姨,有一头烫得小钢炮一样的乌油油头发,见到他们就笑眯眯的露出发黄的龅牙,做的菜总爱放辣椒丝,在邬新异的一再抗议下好不容易收敛了点,但还是咸。
“哎,她回去啦,说是女儿要生外孙,她得回去带。就这么抛下养育五年的我喽。”邬新异将身子掷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邬新异的爸妈对他有一种抽疯般的热情,想到时就忽然拎过来耳提面命,一定要他头悬梁锥刺骨地学习,一会功夫热情过去,又放任不管。所以邬新异的成绩也是忽上忽下,但总体来说,都平稳地保持在最低端,像是海底软趴趴的软体动物,没有多少探索的热情。许诺也听家长们悄悄议论过:
“就他家这情况,收租就差不多了吧,有什么必要苦读书呢。”
于是邬新异很快活也很惆怅,学校对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虽然知道他动力不足,又怕他落得太后,拉了全班人的后腿。在学校里,成绩太差究竟不是有面子的事,他的间歇性努力也就时常发作,并且和许诺、魏亦帆都相当好。爸妈在这件事上是很赞成的,许诺和魏亦帆都是好学生,至少不会把他带歪,他们来的时候,就腾出大把时间空间给他们,临走了还塞荔枝干、龙眼干给他们,弄得他们挺不好意思。
呆在邬新异这没有大人的空间,许诺又发出哀嚎:
“乌呆呆你怎么这么爽,没人管你,现在好了,连保姆也不管你了!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哇,少考了两分差点被老妈的眼光射死!”
邬新异啪的一声又开了一瓶汽水:
“许诺你少来,这是学霸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想有人管啊,现在他们对我都放弃治疗了,你以为我的日子好受啊。真要给我自由,那最好是纯一份,比如说能不能自由自在地在全世界乱跑啊……”他眯起小眼睛,充满了向往。
“你们就知足吧。”魏亦帆幽怨地发出声音。“要说惨哪有我惨,我因为我妹,已经被丢到住宿学校很久了,这打入冷宫的滋味你们知道吗?我现在还记得,每次我出门,爸妈的眼神,简直是弹冠相庆啊。”
“要是有个什么地方,让我们躲一躲就好了。”许诺突然发出一句。“不要以为我在金字塔尖就很幸福。我实在怕了爸妈们期待的眼神,总觉得有一天我会跌下来,摔个嘴啃泥。”
他们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天,还是邬新异开口的:“我什么时候,是要去看一下杨阿姨的,听说她家靠着海边,还种了好大一片龙眼树,想想都很美……”
于凤南和其他家长在一起。
此刻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她不知道其他家长会不会也是这样子。偷眼去看陆英凡,她正闭目养神,神色平静,透出一丝疲倦。她很想问问她关于孩子和先生的事,因为前一阶段,她知道陈家并不平淡,涵一抑郁的事弄得她焦头烂额,而陈恒这边也不安耽。但是她不知道从何安慰起,她自己从来不是能征求慰藉的人,遇事都是默默担起,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别人的困境,也是词穷,只能暗暗握一下陆英凡的手,希望她能明白老友的关心关切。
可是天色是这样的好!天是淡淡的澄清的蓝,这在省城也属稀有。月季花开得正好,她开车驾过时,高架上满满的花儿,红的,黄的,丝绒般的深红和玫瑰红,玫瑰色,她不由在车里笑了,指的不就是这月季花的颜色吗?她很想在花丛中栖息下来,深吸一口气,在芳香中做一个蝶儿飞舞的梦。日子过得太快了,这样的花季,从山茶到樱花到绣球,现在五月已经是石榴照眼明,返观自己,这样一个春天里,却什么也没做,就让日子过去了呢?
她也学着像陆英凡一样闭上眼,心下是难得的澄明。有时也觉得过往的自己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汲汲于现实的情境,而忽略了内心的安宁呢?从许诺的小学到初中,她的心思似乎都维系于保证他的学业,保证他在金字塔尖不至于掉下来。也因此,对于自己不能提供给许诺更为优渥的物质条件以及实质的帮助,内心会有那么深的内疚和怨恨。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啊。如果她能真真切切地摆正位置,就能看到,许诺家庭,和社会上的大多数家庭相比,是没有什么劣势的,不过是千万个普通人的家庭之一。可是,在她费尽心机将许诺塞入名牌小学,然后又进入知名民办初中后,她所面对的家长群体,就完全变化了。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亲子活动时,面对家长们宝马奥迪甚至为数不少的玛莎拉蒂保时捷时,自家那辆小小的大众轩逸所感觉到的挤压和憋脚。她变得日益敏感,而这样的压力在日后,是不是也对许诺产生了某些不可知的影响?
她不知道。其实就于凤南自己来说,她真是对物质不甚敏感的一个人。在冬夜里买上两根煨红薯,一袋炒栗子,和许建波在狭小的阳台上对弈,她就觉得很快乐了。两人的棋艺都很拙劣,甚至是出现将对方将死的棋都没有发现,真看到时,两人乐得哈哈笑,把棋子推在一边,看城市里的天,稀薄的云朵后,淡淡的星艰难地一点点出现。许建涛告诉她,刚刚听说一位长久以来的钓友逝世了,才52岁,“他说没什么遗憾的,就是经常去的那片水域,再也钓不着白条了。”当许建波娓娓地向她道来时,于凤南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总觉得他玩物丧志不负责任。她仿佛隔了一点远来观看她的丈夫,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这样支离破碎地奋斗,拿所有的忙碌去换一点点所谓的成就和进步啊?在那一刻,她似乎理解了他。
可是没有用的,她痴笑着摇摇头,第二天,她又会泥足深陷入种种比较和规划中,又会犹豫和后悔着选择。这就是她这样的普通人,可能只能偶尔的看开,偶尔的放开,不能达到看破红尘的智慧。
再过去是张娴如。和她俩不同,张娴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闲下来过,一直不停地出出入入,不断地接手机和拨手机。这是个女强人类型的妈妈,于凤南深知,她所追求的完美人设,和她俩这样的追求并不相同。而目前看,是很理想的,身居高职,子女双全,儿子就读知名民初中,先生也不错。但是很可惜,于凤南总想到那天晚上,魏亦帆躲到他们家来的满脸泪水,以及他的嘶吼“我知道,我就是那个练废的大号!”这话太过震憾,于凤南没法在张娴如精致的妆容和优雅干练的穿着中完全得到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