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重入狱已有六日,临近夏日的杭州,亥时时分。
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终于下起了滂沱大雨。
城北军政司衙门内依旧灯火辉煌,四十三岁的韩禹洲捧着《论语》,坐在衙门案几的主位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手里的书。
他一身赤红色的五品官服,头戴直脚幞头的乌纱帽,脚踏青白皮靴,清净无肉的脸上沟壑分明,面白而长须,身长而体瘦。
他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论语》放下,对着一旁一身师爷打扮的属下秦琮道;
“都说赵公半部论语治天下,今赵公已入古稀之龄,其风烛残年之躯,还能苦撑几何?”
他口中提到的“赵公”便是当今宰相大人赵普。
赵普,大宋开国之传奇人物,历经后周,宋两朝,辅佐过周主柴荣,宋祖赵匡胤,及当今官家赵光义。
此人不读诗书,只喜观论语,然论语尚识不全。
所以天下皆知,赵公乃半部论语而治天下。
就这么不通诗书之宰相,却是大宋初期影响朝局的风云人物。
他权势计谋甚至令大宋朝最为腹黑的皇帝赵光义都忌惮三分。
但现在七十岁的赵普,显然已经老了,似乎该退位让贤了。
秦琮跟随韩禹洲多年,从韩大人的口气中,他怎会不明其意。
“大人高瞻远瞩,才识卓绝,依属下看来,相比赵公也不遑多让”。
秦琮娓娓而语的马屁,拍在韩禹洲心坎上。
他细眉微张,白净的脸上说不出的得意。
“哈哈哈,待本官办好转运使范大人交待的事,离回京赴任之期就不远了”。
秦琮弯腰谄媚而笑,“属下预先恭喜大人前程似锦,只是大人,现在公子尚在衙门大牢内,明日便是转运使大人给刘知信的最后期限,属下明日是否安排人手去衙门接公子出狱?”。
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身陷衙门牢狱,韩禹洲得意的脸上也是一阵肉疼。
但一向心机深沉的他,第一时间不是去与刘知信硬捍。
而是选择让青衣门的大当家莫少青,带领其门下剩余匪徒隐秘逃遁。
他知道,以刘知信掌握的“证据”,想判他宝贝儿子韩景重的罪,还远远不够格。
所以一直以来,他也不慌张,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给领头上司范正辞,他就干脆装作大度不凡,坐等儿子出狱。
“明日你让周管家带齐府中之人,去衙门外接景重,记得把声势造大些,本官要让整个杭州都知道,我儿是冤屈的”。
秦琮赶紧点头答是。
他背一屈,接着开口;“上次大人交待属下的事,属下已经查明,陷害公子入狱的船上女子并非许妍,而是苏州容家之女,名慕雪,此女号称苏州第一美人,本是许给苏州知州陶文伦之侄陶大勇为妾的,此女竟私自逃婚至此,一直隐蔽在西湖边上”。
秦琮说着,停顿下来,抬头看了看自己主子,眨了眨一对细缝般的鼠目。
“属下还探听到,此女来杭州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孙仁杰”。
听着秦琮的汇报,韩禹洲心下恍然,一向沾花惹草的宝贝儿子若知晓了容慕雪的存在,又岂会善罢甘休。
“孙仁杰?,是与盈盈走得甚近的苏州孙仁杰吗?”
秦琮在上司韩大人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异样,只能点头称是。
“据那日周围画船之人所说,张成虎带的青衣门二十几众,尚不敌船上一人,此人不仅当场杀了张成虎,还掌括公子与何家小子,此人属下查明,名唤顾辰,只是此子来历不明,就如凭空出现在杭州城一般”。
“顾辰?莫不是昨日赛诗会上,替周家小子周逸出头,羞辱钱氏堂侄钱晨方,击败杭州第一才子苏少青,还被释怀信禅师赠予佛门“转生玉指”,当众嘱他善待天下百姓的顾辰?”
赛诗会的种种,早已有人提前禀报给了作为通判的他。
“不错,将公子送进衙门大牢的,正是此人”。
“你确信动用了军政司力量也没有打探出他的来历吗?”韩禹洲将船上之事与赛诗会顾辰的表现联系起来,心里有些惊疑。
“正是如此,属下这才疑惑,在如此紧要关头,何故凭空多出如此人物,据属下探得,此人还曾多次与刘知信密谋”。
“顾辰,顾辰”听秦琮汇报完,韩禹洲背负着双手,在军政司衙门内来回渡着步。
“此人如此有恃无恐,身份来历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此非常时期,本官断然不能让其从中搅局,秦琮,你持我印信,速去联系钱家家主钱必荣,再派人速去苏州容家,告知其女身在杭州的消息。本官倒要看看,此人如何应对,若他露出马脚,本官定让他生不如死”。
韩禹洲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
秦琮答应一声,正要撑伞出衙门,便听见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汴京急报”,大雨中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跳下马背,朝韩禹洲弯腰行了一礼,将身后的竹筒递了过去。
“赵公子有令,让韩大人看完此信后,速与范大人联系,还望韩大人依计行事,切莫误了公子安排”。
来人说完,不顾大雨如柱,径自跳上马背,鞭斥马腹,一人一马溅起朵朵水花,很快消失在雨夜里。
韩禹洲将竹筒里的信看完,原本洋洋自得的脸上,已换上凝重与不安。
秦琮见上司脸色有异,终究问出声来,“大人,信中有何不妥?”
“情况有变”,韩禹洲短短说了四个字,再次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内渡起了步。
已近子时,夜雨渐停,西湖画舫上,已经喝醉的张龙三人,在顾辰的船舱卧室内沉沉睡去。
二楼的桌子上,还摆着几盆尚未啃完的鱼骨与几盘小菜。
此时,明显喝醉了的容慕雪,原本清雅绝伦的秀脸上,正飞上两朵红云,她美目半睁,两只柔夷紧紧握着顾辰的右手,小巧的唇舌打着卷,反复问着顾辰;
“顾大哥,对面的雷峰塔下,是否真有白娘子?”
顾辰心里叫苦,同样的问题,
容女神已问了他七八遍,他也跟着回答了七八遍。
一旁翠儿小丫头看着顾辰欲哭无泪的无奈神色,捂着小嘴偷偷直笑。
事情还得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了解容慕雪危险的情况后,顾辰反复检索脑海。
得到的答案是:“需让她从失落与绝望中“分心”,转移令她伤心欲绝的事情与注意力。
所以顾辰在烧好鱼,炒完菜后,故意邀请赵龙等人上二楼吃饭喝酒。
他知道,以里间的容慕雪性子,是不会开口赶他们下楼的。
几人高声谈天说地的吵闹,果然让容慕雪不能再保持回忆伤心往事。
听到容慕雪没有再哭泣,顾辰与翠儿对视一眼,便开始给张龙他们说起了《新白娘子传奇》。
他故意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当说到白娘子与许仙桥头相会之时更是描绘出感人肺腑的画面。
容慕雪在翠儿的搀扶下,终于走了出来。
顾辰看似无意地给她递过早已盛满饭菜的碗筷,继续开始自己的说书表演。
最后的结果便是,从来不喝酒的容慕雪,主动要喝酒,并且喝醉了。
当然,翠儿这种未成年,顾辰是不让她沾酒的。
想不到喝醉了的容女神竟然像小女孩般可爱,顾辰暗暗好笑。
轻轻给和衣而睡的容慕雪盖上被子,听着她沉沉的呼吸声,顾辰总算松了口气。
要让伤心欲绝,恸哭不止的容慕雪吃饭,还要让她睡着,顾辰算是费尽了心思。
像电视上,敲一下脖子就将人敲晕的方法,顾辰又怎敢用在容慕雪身上。
作为医师的他,又岂会不知,每个人的受力程度都不一样,如果力道稍有差池,便会造成颈椎变形,脊髓损伤,下肢瘫痪。
严重的还可以造成死亡。
所以他只能尝试着,漫不经心,实则有意地描绘感人肺腑的“新白娘子传奇”,来分散容慕雪的注意力。
想不到火遍现世千万家的“千年人妖恋”,果然对女孩子来说,有着极强的感染力与吸引力。简直好用得不得了。
这才让顾辰不知不觉中成功带了一波节奏。
“翠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顾辰抹了抹汗,披着一床毯子,便朝外间走去。
“顾大哥,那雷峰塔下,真的有白娘子吗?”翠儿弱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辰一个踉跄,差点摔在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