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蓝和莫玲坐在咖啡店里，窗外是和暖的天。
玻璃外的草坪上，一个小男孩儿坐在那，伸着小小的手，摸着地上柔软的草叶，时不时对着窗外内的莫玲笑笑，在玻璃上画着看不清楚的图画。
那是莫玲的孩子。
她的脸上又添了些细小的皱纹，变得比过去更安静了一些，手上的银镯子她还戴着，这是和方蓝一对的镯子，上面的花纹都磨得浅了。
看起来，她过得也并不太开心顺意，似乎比过去还要沮丧。
坐在对面的方蓝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气将甜点吃掉，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的街道，小街上流浪的老人背着破旧的麻布袋子缓慢行走，橱窗里的高跟鞋样式就如他手里捡垃圾的铁勾子。
如此戏谑。
“你怎么这么安静？”她问，“如果你不想听我的事，和我说说你最近的生活也好。”
“我怕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所以不想说话。”方蓝淡淡地答。
莫玲便不说话了，她静静地喝着咖啡，自嘲式的笑了笑，对着窗外的小男孩摆了摆手。
“你看，这是你的小弟弟，我生他的时候生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没有生下来，剖腹产拿出他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出生时候的样子，那么像。”
“自己的身体适合生孩子吗？归根结底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方蓝说。
莫玲咳嗽了几声，说，“是的，你说的没错，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何要做这些事，他对我的感情也渐渐淡了，有时候出去喝酒几天也不回来，或许潜意识里我还是有怨恨和不甘，所以要继续折腾自己，折腾自己大概是人最大的本事了吧！”
她笑着，讽刺而落寞。
方蓝不说话，她看向窗外的男孩儿，心里又升起无由的怒火。
“我知道你怨我，但这终究也是你的弟弟，说不准将来遇到事情，还可以与你相互扶持。”
“对不起，我没有弟弟，贱男人的种子在我眼前晃一下我都觉得脏。”
“方蓝，何必这样呢？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吗？何苦要伪装成这么恶毒的模样？”
“我本来就是这样恶毒，是你一直以来看错了我，如今你有了新的家庭，也有了孩子，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我们各自安好吧，若是不安好，也只能自己承受。”
这话她说得决绝，毫无返还的余地，莫玲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沮丧，她不知道走到如今究竟是谁错了，只是曾经相依为命的人仿佛成了陌路，今后再也不会有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了，毫无疑问，方蓝是狠心的，但她也明白，她这样的狠心却恰恰是真心造成的，她没有办法不狠心，否则便走不出来了。
“方蓝，你曾经说过，最快乐的时光是你小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我全身上下只有几十块钱，你坐在推货的小车上，冻得缩成一团，北方的冬天，趁着天黑便要去卖菜，在铺满了烂菜叶子的早市上，你抱着一只油饼，没有菜，却吃得很香，手指下的课本上沾了油渍也从不在意。”她顿了顿，好像在回忆过去的事情，“我以前一直不承认，如今想来，那时候确实是难得的快乐，可惜，它那么短暂。”
方蓝站起来转身离开，她不想听这些过去的事情，听了几句，便觉得有无数根针刺痛心脏，就像无数次她在梦魇中感受到的疼痛一样，让她惊恐不安，只能逃离。
“你就是太较真了。”木遥说，她将苏信子的书包装好，放在沙发上，转身对方蓝说话。“我妈改嫁的时候我还没有桌子高呢，她爱找什么样的男人就找什么样的男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归根结底，过得好不好都是她自己担着，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你说的当然对，只是我爱她爱得太深了，到现在这样，拿不起来也放不下，我见到她，又生气又难过，生气的是她总是作践自己，折腾自己，难过的是我依然放不下过去的回忆，想到过去，我就会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拖着我陷下去。木遥，你应该没有过这种感觉吧。”她说。
“没有，但我也能理解你，你这个人呢，从小就很多愁善感，看起来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样子，其实又脆弱又倔强又敏感，读的书又多，难免会对感情较真，像我这种粗线条的人，以前想的是怎么活下去，后来想得是怎么活得好一点，再后来想得是怎么样让我女儿活得好一点，旁的事也无暇顾及太多。”
“你不是也有沉迷感情的时候吗？”方蓝反问她。
“即使有那么几段时间浪费在了风花雪月离别悲欢上，也是漫长时间中针尖大小的事，若说亲情总还是让人看不破，爱情本身就不算什么，凭它什么爱恨情仇，时间长了，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你对依晨，现在想起来不是也没什么执念了吗？”说着，木遥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也是，爱情本是可有可无的，会怀念，也会怨恨，但终究会奔赴下一段生活，说起依晨，我昨天去看过他了。”
“早就知道你会去。”
“也是偶然，路过那地方，看见依晨坐在外面修吉他，就进去坐了坐。”
她也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借着木遥的烟点着。
“感觉怎么样？”木遥略带着好奇的口气问道。
“没什么，就好像是老朋友见面一样，我进去里面，店面不大，却很古朴整洁，有很多旧书摆在架子上，泛着老旧的油墨的味道。往里走却看见吴蓉坐在里面看报纸，带着金丝边的眼镜，见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和淡然，招呼我坐下来，泡茶给我。”
“她这个贱人，看样子如今是正室了，生活得还挺消遣，要是我先抽她俩耳刮子再说话。”
方蓝看木遥又犯了老毛病，也不接话，喝了口水继续说。
“吴蓉和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对的事情，其实当思依晨为了给母亲治病和还债，又不想让依云总是伸手向婆家要钱，便在酒吧傍上一个富婆，他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所以才让我看到那些主动离开他，后来又因为许多事，他惹怒了这富婆，这些人便将他的腿撞折了。她带着他回到了家乡，就开了这家小店过安稳的生活。”
木遥啧了一声，表示有些不可思议。
“这也是冤孽，依云她们一家子的事是真真假假恩怨情仇，说到底谁也不能怪，上一辈人的债总是要还的，也是可怜了这两个孩子，兜兜转转地经历了这么多。”
“也好，劫后余生，会珍惜今后的生活，我看着依晨和吴蓉，就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他们两个老了的样子，彼此搀扶着度日。”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方蓝便离开了，她还要去医院取些药，她的胃病又犯了。
医院里似乎永远是人满为患的，人们排着队为生命买单，时而反抗，时而顺从，时而悲，时而喜。
她拿着取药的单子往外走，正看见苏晓楠迎面走进来，她好像哭过，失魂落魄的，竟没有看见她。被人一挤，她手里的诊断单掉便掉在地上，飘到了方蓝脚下。
她拾起来瞟了一眼，看见上面的一行字：肺部肿瘤。还没有再次确认，便被苏晓楠一把夺了去，她望着方蓝，眼中似乎有一丝惊慌失措。
两个人相对无言，几分钟之后，方蓝叹了口气，轻声对她说：“是吗？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苏晓楠不说话，眼泪却又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她抬起头，望着昏沉沉的灯光，说道：“我本以为，我会有一个孩子了，想不到，我们终究还是没有缘分，老天并没有原谅我。”
后来，方蓝知道，苏晓楠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去医院检查，她得知自己原来是怀孕了，正在欣喜若狂中，却又得知了自己腹肺部的病情。
接踵而至的悲喜让她恍惚，于是久久地在医院徘徊，她不知道该如何将结果告诉家人，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孩子留下，无疑的，这一刻无比煎熬且漫长，在接纳结果和迎接结果之间，她做了无数猜测和选择。
“终究是我的错，最终连一个孩子也不能有，若是当初，林毅依然在木遥身边，他们早就有了孩子了，或许会生活得很幸福。你们不懂，我既爱木遥，也爱林毅，却又只能伤害他们，如今也算是我的报应。”
方蓝陪她坐着，也不说话，她的脑中仿佛瞬间冒出了许多过去的画面，在他们这一辈人的印象中，苏晓楠仿佛一直是生在蜜糖之中的小公主，即便她也跟着他们玩，来小姑家吃饭，可却总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她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精致和从容，当然，她身上也带着浓重的自私和嫉妒，尤其是在她与木遥之间的事情中，她显得既卑鄙又卑微，这使得方蓝一直觉得，苏晓楠其实是一个很自我的，又不容易看透的人，可此时此刻，她好像突然又觉得，苏晓楠身上或许有着与自己很相似的部分，这种特质，使得她们臣服于爱又占有着爱，既骄傲也自卑，最终走向伤害他人与自我的双向道路。
感情之所以复杂，便在于这种不明所以也毫无借口的牵扯和争夺。
“其实我们还不知道这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不用这样悲观，现在医学这样发达，早发现早治疗，配合医生好好治病才是要紧，不要想太多，我们一起想办法。”
方蓝看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一些，便打了车将她送回家，但她只是窝在被子里不说话，方蓝又马上去了小姑那里，将事情对她讲了，兴许现在这个时候，苏晓楠并不希望所有人都将她看作一个将死之人，但小姑不是“所有人”，她一定有办法。
“去把林毅叫来，他的话兴许才管用。”
“林毅还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就要告诉他吗？”
“当然，他是她的丈夫，早晚都要知道的，而且只有他知道了才能打开晓楠的心结，她不只是病了，还是因为心结。”苏若颜肯定地讲道。
方蓝听她这样说，便匆匆去店里找了林毅过来，在他听苏若颜讲话的时候，两只手一直是攥在一起的，眉头拧着沉默不语。
“你有什么想法？”小姑问道。
“当然是治好她的病。”他立刻答道。
“你不想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吗？”她又追问。
“有没有孩子有什么要紧？现在的当务之急当然是救晓楠。”
“想不到，你对她还是有些真心的。”良久之后，苏若颜才说道，她叹了一口气，又道：“也罢，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赶快回家去吧，让她振作起来，过几天我们再去看她。”
林毅没有再说什么，拿起帽子便出了门，7月的天，闷热得如同火炉，他顶着太阳，一路跑回到家里，苏晓楠听见他回来，也不言语，依旧蜷缩在床上不动。
他坐到床边上，喘着气，低头不语，良久之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将她耳边凌乱的发丝整理好。
“你怎么不说话呢？你现在是病人，病人有权利提各种无理的要求，我都会满足你，你起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从明天开始，我会陪你去医院，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呢？”
“你都知道了？”她侧着身子问。
“当然，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难道你想瞒着我不成？你这个胆小鬼，生病了都不敢让别人知道吗？”他说，他的声音那样轻柔安静，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好像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她将他拴在自己身边，他挣扎过，也总是冷淡，但却从未发过脾气，好像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对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你还怪我吗？”
她问，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另一只眼睛，又流到被子上，在冷与热的交织中，苏晓楠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是时冷时热的，极度的恐慌和绝望逼迫她以折磨自己换取一丝安宁。
“没有，我没有怪你。”
“你说谎！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说谎？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你没有木遥，也没有孩子，你本应该拥有一切的！难道不是因为我吗？可能你心里是希望我早点死的，也不枉费了这么多年你对我不冷不热的煎熬！”
她坐起来，几乎是吼着说完这些话的，但是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让她一度哽咽无法控制，啜泣让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林毅看着她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议，接着又有些黯然和沮丧。
“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喃喃地说。
“难道不是吗？她在你心里永远留着位置，而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不要脸得乞讨，她设施给，我才能拥有。”
“你记那么恨她吗？”他问。
“我从来没有恨过她，从小到大，在别人看来，都是我施舍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像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怀着我的时候，父亲又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爱过他的妻子，这场婚姻终究也是表面的维持和将就，所以妈妈不喜欢我，她觉得我就像爸爸一样，自私而薄情，爸爸也一样，他总是带着那副金丝边的眼镜，训到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我不行，我天生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他也一直觉得我懦弱多疑。他们都带着对对方埋怨的影子看待我，这样一个自私又懦弱的女儿，只能放在金丝编制的笼子里养着，约束我，打造我，打造得好像一个公主的样子，于是看见我便觉得见到了这家里虚假的光鲜。”
她顿了顿，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飞鸟，“如此自由而明媚的盛夏，我却从来不能光明正大地和木遥苏北他们在一起玩，他们说，这些都是下等人，我和他们玩，也会染上下等人的习性，而我不是，我站在那，既要骄傲又要优雅，这样旁人便会说‘这家人的富裕和层次可见一斑，一般家庭养不出这样的小公主。’却不知道，我们的家庭，是在饭桌上都不会说一句话的。所以我没有什么可以施舍给别人的，我的一切并不真实。而木遥，她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敢爱敢恨，敢于冲破一切阻碍，我却不行，我也行冲破我的金丝笼子，但我终究是懦弱的，所以我只能待在她身边，我很快乐，却也嫉妒，是一种无法自拔的嫉妒，我越是喜欢她身上的一切特性，就越是讨厌我自己，最终我终于不能忍受她将我所爱的人也夺去。”
“但木遥也是无辜的，你想要的，只要她给得起她都会给你，只是那些年，她并没有什么给得起的东西，对她来说，你的金丝笼子她进不去，似乎也无法对等地给予你。”
“我知道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明明知道结局却仍然执迷不悟，因为我的自私和嫉妒，曾经一度毁了我们三个人的生活，你们当然应当恨我，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木遥说得对，若不是她让给我，为什么都没有。”
她抬起眼睛，看着林毅又说道：“你说得对，她什么都会给我，只要我索要，你不知道吧，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是你和木遥的孩子，她没有告诉你，而是问了我是否想要抚养你们的孩子，我说我不想，她就去医院打掉了，当时我就在外面，在她出来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她说终于将一个完整的你交给我了，再不欠我的，可我明白，她从未亏欠过我，我那样欣赏她，也那样爱你，却无法看着你们在一起，就是如此恶毒的我，害死了你们的孩子。”
她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被子。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林毅说。
“你竟然知道？”苏晓楠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是的，我肯定是生气的，甚至已经打算彻底离开你，我本应该无法忍受任何人伤害木遥，但是你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爱上了你，这种爱是隐秘又折磨的，竟然能让我放下过去的怨恨。苏晓楠，我不是不怨你，只是慢慢地已经怨不起来你，我对你冷淡，只是因为我怨恨我自己，如果没有我，你和木遥，应该都会比现在安稳和幸福吧，你明白吗？”
他镇定地说完这些话，显得如释重负。
苏晓楠却怔怔的有些恍惚，她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在骗我吗？你对我，竟然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是吗？”
“是。”
苏晓楠没有再问他，她很怕这个简短的答案只是他对自己一瞬间的安慰，转眼便会烟消云散，或许，他是可怜她。
“我是病了，但也看开了，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不会强求了，对于你来说，这是好事，又何必编这些好听的话说给我听，岂不是也勉强了自己？”
“我没有骗你，也许，这么多年，我也错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一直顺从你，也一直躲避你，如今对我来说，过去的事情早已经不那么重要，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已经很满足。”
他握着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只要你活着，我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一瞬间，她知道，林毅说的是真的，想不到，她竟然能等到这一天。
眼泪从她的脸颊滴落，苏晓楠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她望向窗子外面西斜的阳光，那阳光如此灿烂，染红了天边的大片云彩，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时刻，让她如此轻松又悲伤彻骨，她的花终于要开了，却也要落了，在开落之间，有一晌的回眸，就如这夕阳，光彩至此，寂寞至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