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七年春,春寒料峭。
距离上次蝗灾已经过去了三年,瘟疫也平息下来。濠东的山上,阳光明媚,鸟声啁啾,格外平静。
山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后背着一个大筐,正在负重前行。这少年衣衫褴褛,样子却很精神。虽还是一张娃娃脸,身材挺拔高大,已与普通成年男子一般。
筐中是一名瘦弱女子。这女子三十出头,头上包着的褐色布巾早已破破烂烂,看得出是个穷苦女子。而她气色并不是很好,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但脸色苍白,很是憔悴。
“答儿,好歇歇了。”
女子见少年在山间走得吃力,有些心疼,想让他停下来歇一会。
“不打紧,不打紧。娘,这才走了一个时辰不到,我还能行。”
少年虽然额头上已经有些细汗,却执拗地不愿停下脚步。只是把背着竹筐的麻绳又紧了紧,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继续往前走去。
一个瘦弱女子,说沉也沉,说轻也轻。好在少年的身体十分健壮,能够承受得住。只不过现在在这山间行走,道路崎岖,要多花些气力而已。
不久,母子二人来到了一处小溪边。
“这里水很清,囊里接些水再上路罢。”
“嗯。”
少年点了点头,将竹筐缓缓卸下,靠在树边,把母亲扶了出来。而后从腰间掏出一个牛皮水囊,蹲在溪边开始接水。
不多一会儿,水接满了,少年并不急着喝,而是端过去先给母亲。
“你累了半天,应当渴了,你先喝吧。”母亲推辞道。
少年不说话,只是盯着母亲摇头。
母亲没有办法,笑了笑,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就是憨。”
少年见母亲笑了,便也咧开嘴傻笑起来,接着便跑到溪边用手捧着水如同小牛一般豪饮,一口气把脸浸入冰凉的水里哗啦哗啦洗了个痛快。
“这里有鱼!”一条草鱼从面前悠哉游过,少年惊喜地叫了起来,“我来抓鱼!晚上可有鱼肉吃!”
说干就干,少年盯着旁边的树丛选了片刻,便折了一根最好使的树枝下来作鱼叉。可能是由于少时叉鱼叉成了熟手,不消半刻功夫,少年便叉中了一条又肥又白的大草鱼,高兴地跳了起来,在溪流当中溅起一阵水花。
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母子二人都很高兴。自濠州出发以来,除了先前带的咸菜和馒头,路上便没有其他东西可吃。此间抓了条肥美的草鱼,正好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孰料,还没等少年高兴太久,小溪对面的石头丛上,一个破锣嗓子却响了起来。
“大哥,这里有鱼!”
话音刚落,只见得对面岸上的树林里又钻出来一个人。此人生得獐头鼠目,手上持着一根钢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但此时明显是对那条肥白的大草鱼发生了兴趣。
“有鱼?!哪儿呢?!!”
另一人粗野的声音传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从树林里转了出来。这壮汉生得满脸横肉,一脸的络腮胡子,手持一把大口砍刀,凶神恶煞的活像是个屠夫。
“答儿,不好,这恐怕是山贼。”母亲的眉头蹙了起来。
少年没有回头,神情却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两眼瞪着那两个山贼,把草鱼悄悄地掩进了褡裢,慢慢后退。
“娘,快进箩筐。”
母亲点了点头,也不多作犹豫,即刻爬进了箩筐。
“哟呵,哪儿来的臭小子,跟这里的主子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敢在这山里抓鱼?胆子倒是不小哇。”
那獐头鼠目的山贼不等少年发话,便气势汹汹地开了腔。钢叉指着母子二人,架势甚是无礼。
听得山贼刁难,那少年却也不知退避,只是横眉冷对着,不发一言。
那络腮胡子见少年不动,便没了耐性,粗声粗气地,要动手过来抢夺。骂道:
“没眼力见的杂种!好吃食还不拿来孝敬孝敬!”
“呸!不给!”
鱼又不是你抓的,凭什么要给你?这两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得很,少年与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径直冲到了母亲的箩筐旁,一把背起来,拔腿就跑。
“喂!那小子跑了!”
“他娘的,你喊有个屁用!还不快追!”
两个山贼一看少年要跑,怎能让到了嘴的肥肉飞了,立马抄起家伙就追了上来。
山路崎岖,地形不熟,再加上背上还负着一个人,就算是再健壮的人,也跑不出多快的速度。因此,一炷香的时间还不到,少年就被追上了。
“他娘的,跑!看你往哪跑!”络腮胡子二话不说,砍刀就挥了上来。少年听得背后有风声,身形一扭,这才堪堪避过。
而此时,老鼠眼则从一侧包抄了上来,持着钢叉,截断了母子二人的去路。
没有办法脱身了。
少年一言不发,眉头紧锁着,把载着母亲的箩筐放了下来,倚在树旁。然后,他才从腰间拔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剑,约莫一尺来长,摆开架势准备迎战。
这剑像是在地里埋了有些年头的古董,实在锈得利害。看上去不消别人使力斫击,自己便会断掉一般。
“答儿……咳咳咳……小心……咳……”
母亲因为担心得紧,一时心火上攻,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身体本就瘦弱,此时更是凄楚。
“放心吧娘,我能对付。”少年神情严峻地说道。
“哈?你他娘的在那儿放什么狗屁呢?!!就你个小兔崽子,毛都没长全!拿着个破铜烂铁,就想对付大爷?你他娘的找死!”
老鼠眼听得不爽,高声叫骂一阵,便挺叉来刺。那少年却不惊慌,持剑立于原地,等那钢叉叉尖刚要点到,身形一闪,刚好避了开去!同时右手如闪电般疾挥,剑柄狠狠地打在了叉头后方!
只听“当”地一声,钢叉脱手!
老鼠眼方才轻敌,冲得太猛,此时已经收势不住。那少年偏偏又脚下一扫,正好踢在他脚踝上!老鼠眼顿时再也不能稳住重心,“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个狗啃泥。
“哎哟!”
老鼠眼门牙断了,鲜血直流,疼得惨叫起来。
那络腮胡一见同伴受伤,哪里还坐得住?抡起砍刀就杀了过来。这络腮胡不似老鼠眼那般不中用,不仅身形强壮、力量雄厚,明显是个练家子,一招一式都耍得有模有样,顿时将那少年笼罩在了一片刀风之中。
“难对付……”
少年的短剑被砍刀生生劈到一边,虎口震得一阵酥麻,衣襟上也被割出了几个破口,显得有些狼狈。几个回合下来,他也明白这络腮胡不是吃素的,已经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络腮胡的刀法不错,正常人在这么凛冽的攻势之下,恐怕早已被砍成了几块,命丧黄泉了。这个少年能在他的刀下挺上这么久,真是奇了。而且那把锈得快要断掉的剑别说自己断掉了,居然在这么大力气重击之下,连个口子都没有崩出来。这样一来,络腮胡也甚是惊讶,不由地心情烦躁,大喝:
“小兔崽子!我给你一条活路,你要不要?现在停手,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老子就饶了你!”
但是,短兵相接之下,那少年也打得脾气上来了。面色涨得通红,大声吼道:
“不给!凭什么给你!”
“那你就去死罢!”
络腮胡暴喝一声,攻速顿时加快,双眼竟变得通红!****一般的攻势之下,少年招架逐渐吃力起来。他不禁也吃了一惊:这络腮胡的蛮力竟如此暴烈,一般人这么挥刀狂砍,十几刀已经是极限,而此时络腮胡已经斩出了几十刀,刀势还不见任何衰弱的迹象,力量只增不减!
少年承受着砍刀的重击,狂暴的冲劲竟然使得他的双脚,在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不好……再这样下去,莫说是虎口,手臂都快被震断了!
不能再跟他正面拼力气了,必须巧攻!
短剑再次被砍刀劈开之后,少年气沉丹田,用上最后的意志,强行挑剑侧抹。只见得刀肉相俎,那络腮胡的的右手手筋,竟被活生生地挑断!
“当啷”一声,数十斤的大砍刀,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哧拉”一下,鲜血被挑成了一道弧线,浇在地上。
络腮胡惨叫一声,捂住受伤的右腕,疼得颤抖不已。
总算打赢了!
“你小子,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这时,老鼠眼的破锣嗓子悠悠地传来,少年心中不禁一紧。
不好!刚才被络腮胡逼得太紧,忘了还有一个!
扭头望去,老鼠眼手握钢叉,已经把少年的母亲从箩筐里拽了出来,钢叉冰冷的尖刺,正对着她的喉咙。
“小兔崽子,你刚才得意得很啊?喂,快点把兵器丢了,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否则我就宰了她!”
老鼠眼趁着少年没有注意,挟持了这弱不禁风的女人,顿时掌握了主动权,一下子趾高气昂起来。
少年却没有动。
“嗯?你当我说的话是开玩笑啊?快点把那把破剑放下!我宰了她!”
说着,老鼠眼真的把钢叉往女人的脖子上戳了戳,捅出了一个小口子,鲜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少年的母亲疼得惊呼一声,然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心疼母亲,无奈,只好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剑扔在了地上。
“好了,接下来,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少年已经怒不可遏,但却没有办法,只好从褡裢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扔了过去。
“早这么干脆不就行了么!浪费工夫。”
老鼠眼接住了钱袋,立马急不可耐地打开翻了翻,发现只有有限的几颗碎银子,剩下的多是铜板子,便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
“穷鬼!钱这么少!他娘的今天还费这么大个工夫!真是赔到姥姥家了!”
“他奶奶的,那还等什么!直接宰了算了!”
那络腮胡缓过劲来,也恼火到了极点,上来直接一拳正中腹部,把少年打得“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答儿!”
母亲的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也不管脖子上鲜血已经流成了一片,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
“喂!你这个臭娘们……别动!……我艹……我叫你别动!”
女人挣扎的力量大得出奇,老鼠眼意料之外,险些没控制住。气急败坏,扬起手来,直接“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了女人脸上,打得女人嘴角渗出了鲜血。
“你再动?!”
老鼠眼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拎到自己面前,瞥了几眼,道:
“哟呵,刚才没细看,没想到这娘子长得还说得过去。今天钱是不多,但把这娘子带回去,做一晚浑家,让兄弟们快活快活,倒也不错,嘿嘿嘿嘿嘿……。”
听上去,老鼠眼这禽兽竟然想乘人之危,侮辱妇女!而少年的母亲,由于生病体虚,还是没能挣脱开来,只能气得流泪不已。
“放开……我娘……”
少年忍着腹部的剧痛,勉强直起身来,尽全力压制着紊乱的呼吸,双手因愤怒而开始颤抖。
“哦?你叫我放啊?我就不放!乖儿子,要不我就在你面前把事儿给办了吧,这样好让你早点认了我这个亲爹,哈哈哈哈……”
说着,老鼠眼竟一把揪着女人的头发,用舌头舔了舔她苍白的面庞,然后伸出手便要去扯女人的衣服领口!破锣嗓子配着老鼠眼猥琐的神态,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说!放开她!”
“我就不放,你能怎么着?嘿嘿嘿……”
“扑哧!”
“啊!!!”
羞愤到了极点,那女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掏出了几根缝衣服的绣花针,往老鼠眼的皮肉之中狠狠地扎了进去!老鼠眼猝不及防,一声大叫,便往后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络腮胡恍神的工夫,少年强忍剧痛,立刻从原地弹起,“哧”地一下,将短剑径直插入络腮胡的胸膛!直至没柄!
紧接着,少年如一道黑色旋风,直冲至母亲身旁,捡起钢叉,对着老鼠眼的脑袋,毫不留情地就捅了下去!钢叉从老鼠眼的眼眶中穿颅而出,将他活生生地钉在了地上,顿时一命呜呼!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不过弹指一挥间。
望着如同发怒的猛虎一般,向自己缓缓走来的少年,络腮胡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比的恐惧,这个胸腔扎穿的山贼,只能向杀红了眼的少年断断续续地求饶:
“英……英雄……饶……饶命……小的……再……再不敢了……”
少年没有理会他。
他一手将没柄的短剑,又硬生生地从络腮胡的胸膛里拔了出来,鲜血喷了一脸。
然后,便亲手割下了他的头颅。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